管平波面无表情的道:“国家大事在祀与戎,什么事比出征更要紧?说来我听听?”不待窦宏朗争辩,直接插刀道,“辎重粮草我已备好,不劳圣上操心,税赋业已入库,不知朝上还有甚要事,能劳动到户部侍郎。”
钱选的冷汗唰唰的落,心中万分后悔不该多那句嘴,这皇后当真是半点道理都不讲。
皇后就想把江南给咔咔土改了,完全没有跟豪强们妥协的心思,手起刀落毫不留情。何况即便是走历史的老路,做传统的帝王,打狗不看主人、没眼色的货都该打死。
尴尬的气氛下,孔彰微微翘起了嘴角。管平波的护短,很好的取悦了他。这才是武将该有的风范。
帝后二人僵持不下,钱选竟是冷静了下来。窦宏朗没说话,实在是当着众人下不来台,心里八成是不愿为了他跟管平波死磕,何况真的磕不过。巴州悍妇能当众撒泼,窦宏朗能么?到那时少不得又要丢回脸,帐还不是得记在他头上?罢了,事是他惹的,他自家担了,省的连累旁人。于是定了定神,冲管平波行礼道:“娘娘看重臣,臣感激不尽。必在阵前兢兢业业写好战报,不负娘娘提携之恩。”
管平波不是个大度的娘娘,当即点头道:“那你上船吧。”
钱选闭上眼,再缓缓睁开,应了声:“是。”
虽是钱选自己做了台阶,到底按着管平波的心意走,窦宏朗微笑的表情下,掩盖的是浓浓的杀意。一次又一次的交锋失败,不停的削弱着他的威严。尤其在军中,若非还有亲舅舅肖铁英与铁杆李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林望舒出声化解窘迫,只听他道:“吉时到,请孔将军出发。”
孔彰再次对帝后行礼,后退几步,转身踏上了大船。
大船缓缓开动,窦宏朗直到船队远去,才回头问管平波:“娘娘随我回宫否?”
管平波笑着摇头:“粮草兵器转运非小事,我且在营中预备妥当,再回宫过年。”
窦宏朗没再废话,抬脚上了御辇,起驾回宫。三十二人抬着的御辇没有丝毫晃动。帘子隔绝着外头的视线,让窦宏朗不必顾及皇帝的姿态,轻松的歪在垫子上。距离宫墙越近,他的嘴角越是忍不住向上扬起。陆观颐重病,秘而不宣,可她身为镇抚部长,久不见人影,如何瞒的住?而孔彰出征淮阳、甘临身处黔安战场,皆是鞭长莫及。那么,只要拿下了管平波,虎贲军登时会陷入群龙无首。当年他的老父,数次想扑杀管平波,奈何因她与谭元洲互为犄角,难以动弹。现谭元洲死透了,正是他实现父亲遗愿的时机。
管平波为人谨慎,随时带着亲卫,且本人身手不俗。然而,便她乃天神转世,面对成百上千的金吾卫,又能有几分胜算?窦宏朗万没料到管平波真能派出孔彰。想到此处,他的笑意忍不住加深了几许,母老虎到底太自负了些,真当他连阴谋都不会耍了么?如今可虑的,乃金吾卫的忠心。
窦宏朗知道,宫内四处皆有管平波的眼线,光金吾卫便不知被买通了多少。故他不敢动作太大,以免走漏风声,叫管平波心生防备。
然而天底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窦宏朗已是小心谨慎到极致,金吾卫的人员增补与异常调动,还是传到了管平波耳中。
管平波的手指轻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声。从窦宏朗放出她想当女皇的谣言起,管平波便知窦宏朗对她起了杀心。不论谣言是出于给她捣乱,还是警醒世人,如果不在谣言传遍天下时杀了她,就是为她作嫁衣裳。事到如今,便是窦宏朗不知道她的野心,她也该当他知道来应对。何况谣言本身就代表了怀疑。事实上若非卡着孔彰,她必早就顺坡下驴,为自己造势了。
帝制时代的民意,基本跟百姓无关,就好似后世的民主,无非是上流社会意志的体现一样。但作为亘古以来第一个女太。祖,多少是要跟大家打声招呼的。省的被挂墙头时,抱她大腿愿成她门下走狗的人反应不及,不能展现自己的才华横溢,不是耽误人家的前途么?登基只是开始,离真正的九五至尊还有漫长的距离。因此,远远没到狂妄的舍弃“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之时。
因此,在孔彰出征的当口,管平波最要紧的两件事,便是造势与应对窦宏朗。
十二月初十,孔彰离开的第三天,应天城内因淮阳战事被压下去的流言再次兴起。窦宏朗麾下的读书人会带节奏,极重宣传的管平波亦是熟练非凡。她不必直白的传甚女主出天下兴的口号,只消派人往街头巷尾的茶馆里唾沫横飞的说苍梧之富庶繁华,自然有人能联想到前日那女皇的流言,便是无人想到,自然有“机灵的路人”友情提示,务必使百姓觉得皆是自己英明睿智的判断,而非来自他人的误导。与此同时,窦家旧部里,关于虎贲军后勤保障的细节亦是传的全军皆知。
两个势力挨的如此近,对方的小动作不说一目了然,彼此心里都差不多有数。管平波能窥见金吾卫的调动,窦宏朗自然也能知道宣传司的手段。为此李运忧心忡忡的对窦宏朗道:“虎贲军的衣食住行、兵器铠甲,明晃晃的在眼前,军心难免动摇。圣上切莫犹豫,再迟,恐怕是来不及了。”
窦宏朗喉头动了动,平复了狂跳的心脏,点了点头道:“正好要过年了,你去预备吧。”
“是。”
十二月十五日起,窦宏朗催促管平波回宫过年的信件,堪比当年宋高宗传给岳飞的十二道金牌,每日不断。陆观颐拿着信件在手中把玩了许久,忽然露出个明媚的笑容。提笔在梅花笺上写了行小字:“娘娘,宫中佳宴,可带臣妹随行否?”
第289章 鸿门7月13日第二更
第86章 鸿门
腊月二十三,小年。延福宫张灯结彩, 宴请朝臣, 凡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受邀赴宴。延福宫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花木扶苏幽香袭人, 尽显江南秀丽天家奢华。池塘里纱堆的荷花栩栩如生, 池边密布的铜火盆里燃着温暖的炭火,硬是在寒冬里生造出了份春意盎然。
官员与诰命们陆陆续续的落座,因理学兴盛, 少不得讲究男女大防,故而以水相隔, 男女分别设宴。不过延福宫本就是皇家休闲之所, 四通八达,不经意间就能撞见。江南女子温婉柔和, 坐在宴席上细细喁喁的交谈, 便是心中对皇家宫苑十足好奇,也羞于四处走动。巴州的官眷们又是不同, 苍梧人本就活泼张扬, 旁人也就罢了,肖家的年轻媳妇们, 到了表叔家里, 没那般拘束,竟是三三两两的逛起园子来。又有永安郡主窦则雅拉起妯娌, 往池塘边去看那假荷花。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倒也有些别样的和谐。
冬日天黑的早, 酉时初,宫内的太监们就挑着担子,一盏盏的点起了那琉璃灯。剔透的琉璃灯罩皆是不规则的形状,在烛火的照耀下,有着别样的灵动之感。这些灯罩乃虎贲军后勤的作坊所出,早年随着窦家的船运生意贩遍大江南北。因其透亮无瑕不损烛火,价格也算不得高昂,差不多的人家都肯买上几盏。众人不知道的是,此物不单江南士人喜欢,连带北边的蛮子亦觉得可爱。在李恩会与源赫的合作下,如今连旧都的宫廷里都用起了玻璃灯罩。只此一件,便可窥见虎贲军的阔绰从何而来。
酉时三刻,天色愈暗,密布的琉璃灯把延福宫照耀出一片灯火辉煌。忽然,小太监们拍起了巴掌,正在说话的官员诰命们齐齐噤声,飞快的按着朝中排序站好,延福宫内外霎时安静的落针可闻。须臾,帝后的仪仗从西边逶迤而来。夫妻二人乘坐的是家常的肩舆,显的十分平易近人。行不到几步,窦宏朗的肩舆往着朝臣那边去了,而管平波则是带着满宫妃嫔并景福公主陆观颐向诰命处走来。
诰命们行二跪六叩大礼,管平波下了肩舆,面带微笑,和气的叫起。诰命们算是宫里的常客,且宫宴预先有彩排,依着规矩安安静静的起身,只能听见环佩叮咚,清脆悦耳。礼毕,管平波命人落座,宫宴才算正式开始。今夜天公作美,不独没有雨雪,亦没有甚夜风。在火炉的拥簇下,坐在四面开阔的亭子里,竟不觉得冷。但管平波还是担忧的看了看陆观颐的方向,低声对大太监何忠厚嘱咐道:“注意照看着长公主,万别叫她冻着。”
何忠厚忙小跑着到陆观颐那头,恭敬的道:“殿下,您的大毛斗篷够不够暖?手炉可要烧旺些?”
陆观颐笑着摇头:“你回去告诉她知道,我心里有数,不消她多费心。”
何忠厚只得跑回去回话。管平波暗自叹了口气,平日陆观颐生怕过了病气给别人,恨不得关了自己的禁闭,死活不肯出屋子,却是非要在腊月天里跑来宫中赴宴。心里隐隐猜到她必有图谋,却是对着嘴巴闭的好似蚌壳的她无可奈何。肺结核在此时乃绝症,以现下的医疗,谁知道她还能活几日,也只能顺了她的心意。到底不放心,又命太监往她那处添了两个炭盆并竖起了屏风。
陆观颐遥望着管平波,露出了个无奈的笑,换回了个俏皮的鬼脸。她把视线收回,捏起个花糕慢慢的吃着,待余光看见管平波与诰命说上了话,才又抬起头,定定的看着那张哪怕经历三生三世,都不愿忘记的容颜。她的眼神充满着眷恋与不舍,宫宴的鼓乐声声入耳,周遭的一切都变的模糊。唯有那个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清晰至纤毫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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