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得回去。
可是应该怎么走呢?
四周都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大石头,琬儿转了一大圈却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
琬儿累了,她颓然靠上一块石头,抱紧自己,缩成了一团。
太冷了,琬儿后悔之前奔跑时把衣裳扔了,乱石滩的夜晚太冷了,琬儿一个晚上都在抱着自己发抖。好容易等到第二日太阳升起,光秃秃的乱石滩又变得炙烫无比。
琬儿饥肠辘辘,又冷又饿捱过一夜后,第二天白日里规规矩矩又走了大半日,寻到了一方池塘,池塘旁边一片胡杨林。
琬儿愣住了,她呆呆地立在胡杨林旁望着那片什么都没有的戈壁滩发怔,这里看不出有军营驻扎的痕迹,也看不出有战斗过的痕迹。
她不能接受几日前闻到的、触到的,活生生的吕吉山竟然只是自己的一个梦。琬儿来到池塘边,失魂落魄地给自己灌了一肚子的水,继续照着日头往东走。
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琬儿寻到了自己头一日丢掉的中衣,不一会儿看见了外袍和褡裢。她迫不及待地拉开褡裢摸出一块干馍,囫囵吞枣给咽了下去,喉咙来不及咽,噎得快要背过气去。
身心都如此的疲惫又难受,就在琬儿认为自己就要坚持不下去了的时候,她看见了乱石滩的出口,就在不远处的正前方。
……
琬儿立在了出乱石滩的隘口,茶水摊隐隐就在前方。她顿住了脚,再度回首将军谷的深处,这里有云蒸雾霭,还有——
吕吉山。
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心口的痛,一层高过一层。
她很想他,想在临别前最后再看看他。
琬儿缓缓再度走向谷内,她决定了,再看他一眼。
可是吕吉山不是家住隔壁的邻居,相见就能见,琬儿在谷内搜寻了三日都没能再见到他。
琬儿累极了,缩在一棵胡杨树下,继续将自己做成一个球,今晚过了,便走吧……
凌晨,谷内起风了。
从小风变成了大风,不一会成了狂风。
狂风卷起砂石砸上琬儿的脸,人快要被吹走了,琬儿眯着眼睛死死抱紧一棵胡杨树,像一只丢了尾巴的松鼠。
天边有黑云翻涌,如有恶魔降临人间。琬儿盯着那黑云,如有露入心,她一个激灵一把推开身前的胡杨树,撩起长袍的角夹至腰间,迈开大步朝那团黑云所在的方向冲去。
风越来越大,狂沙迷乱间琬儿听见有金戈之声传来,喊杀声渐起。浑身血液开始沸腾,琬儿激动得手脚开始颤抖,风沙打在脸上已感觉不到痛,满脑子都是吕吉山那迷醉人心的笑……
琬儿连滚带爬冲上了一处高坡,止住了脚。光线彻底被黑云遮住了,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血的味道。
耳畔刀锋相撞,血肉相搏之声渐止,迷乱人眼的黄沙中有人影憧憧。
琬儿的心开始狂跳。
一个高大的身影渐近,熏人的血腥味中,她果然闻到了他的气息——
“你怎么来了,琬儿?”
琬儿快要痛哭出声,她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一定很丑。她四天没有梳头,也忘记了洗脸,衣裳也没有换……
一双刚劲有力的手捏住了她的胳膊。
长眉入鬓,那双璨星般的眼如她所料,盛满了笑意出现在她的眼前。
“琬儿是特意来寻我的么?”
如五雷轰顶,琬儿这回却是因为这熟悉开场白给结结实实惊到了。
她和他再一次“初遇”了。
她彻底明白了。
乱石滩,是禁锢吕吉山魂灵的陵,而那老汉,是这陵墓的守陵人。
琬儿经历的不是自己的梦,吕吉山真真实实地与她在一起,与众不同的是——
他们的每一次重逢,都是一次全新的开始……
苦涩如海洋将琬儿淹没。
琬儿等着他用那双透着干燥又温热暖意的手,将自己包裹。
“琬儿,随吉山回营,这里很危险,你不该来……”
琬儿呆若木鸡,只怔怔地任由这男人牵起自己的手,将她带至一匹黝黑的战马前。
琬儿死死盯着那马蹄上的血,与马腿上那道深深的刀痕。
铸铁般的胳膊将她高高举起,稳稳放在马背上,身后那具温热的身体贴上了她的后背。
“咄!好马儿,咱回营!”
耳畔黄沙依旧呼啸,背后那具胸膛依旧宽广温柔,琬儿的心,一层一层,碎成渣渣。
琬儿扭头,看见他那张被血迹遮盖了本色的脸上尽是温柔。琬儿盯着他的脸不做声,吕吉山讪笑:
“都是突厥人的血……”
“山……”琬儿果断截住了他的话。
“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琬儿重重地说出了以上的话,她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眼中尽是决绝。
吕吉山笑,笑得像个憨厚的大男孩。
“能在这里看见我的琬儿,吉山很开心。”
他紧揽琬儿腰间的胳膊很有力,琬儿贪婪地感受着他的存在与温度。
琬儿说不出话来,她背过身,任由泪珠如脱线般洒落马背。
能再一次看见你,琬儿也很开心。
能与他在一起,哪怕每天都过得一样,也能带来不一样的开心。
……
吕吉山带着琬儿,果然回到了那块小方塘旁,塘边一片胡杨林。
琬儿仔仔细细瞧着那星罗的军帐,整肃的军容,英武的士兵。
一路上有士兵冲吕吉山见礼,琬儿看见他们望向自己的眼中有笑意盈盈。
吕吉山捏紧了琬儿的手,冲那不知好歹死盯着琬儿背影瞅的皮猴吼:
“瞧什么瞧,还不快干活,留神回头被本官揪住错,扒了你们的皮!”
身后传来一阵慌乱中夹杂嬉笑的打闹,吕吉山笑着看向琬儿的脸,“这帮兔崽子,无法无天惯了,你别理他们。”
心头是难言的悸动,琬儿望着吕吉山轻笑,“山,别怪他们,”
中军大帐宽敞又整洁,饥肠辘辘的琬儿惊愕地发现了一盘沙枣。
琬儿迫不及待地捻起一粒沙枣塞进嘴里,薄皮迎齿而断,细腻的沙甜味和着幽幽涩味充斥齿间。
“唔……太美味了……”
琬儿狼吞虎咽,吕吉山笑,“琬儿怎生如此狼狈,可是急着要来见我,都来不及吃饭?”
琬儿口里塞满了沙枣,只能忙不迭冲吕吉山点头,心道,可不是嘛,我足足饿了四日呢。
军士们送来了热水供他们的长官洗漱,琬儿毫不客气地决定自己先用了。于是,琬儿一边坐在大帐一角的澡盆里洁身,一边看吕吉山擦刀。
吕吉山告诉琬儿,自他离开赤水关追击突袭困龙潭的帕伊,他的人马已经在这片山谷转悠了四日了。
琬儿默不作声,她明白了。
她须得等他四日,方能换得这三日的相逢……
“兀术儿是恶魔,他不仅杀我边民,还杀了均儿,我要替均儿报仇。”
吕吉山一边用一块麻布擦拭自己佩刀上的血,一边如是对琬儿说话。
“我派了姜浔回关叫人,我的人马折损了不少,我在这胡杨林边等他搬援兵。”
琬儿顿住了手,从收到吕吉山战死北疆的消息到现在,已经五年了。五年,他便如此一直在等着姜浔搬来他的救兵?
“山!莫等了!”
一股怪异的,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哀的情绪充斥心房,琬儿咬牙切齿地冲吕吉山低喝出声。
吕吉山愣住了,他望着琬儿氤氲在蒸腾热气中变得通红的小脸,讪讪地笑:
“琬儿……姜浔,他是吉山提拔的上府折冲都尉,是个聪明人。虽说李韧在赤水关,他指望我死的心怕死要赛过让那突厥人死,但还有十万兵可是我亲自带出来的,姜浔回去带,是一定能带出的!
所以,琬儿你且放宽心,不出三日,姜浔一定就能寻来此地。”
琬儿低垂着头,默默忍受着心头那熊熊燃烧的怒意与不甘!
她自木桶里呼啦啦直起了身,带出满地水花。她就这样不着一缕地来到吕吉山的面前,轻轻取下吕吉山手中的刀,握紧他的手,将他带到浴桶旁,替他一层一层脱下血迹斑斑的外裳。
“山,莫怕。”
她轻轻贴上吕吉山胸口那道早已变成褐红硬痂的伤口,以口轻嘬。
“这三日,琬儿陪着你。”
第136章 石碗花
烛火融融, 有水花漾漾, 泼上身前这副小麦色的躯体。白腻的指尖划过, 琬儿细细数着吕吉山身上的刀疤。
“山,你完全不必出城追击突厥人,有小王爷应付, 帕伊入不了关。”
琬儿垂着头, 盯着吕吉山胸口的那道疤,神思惘然。
“哧, 那毛刀军太厉害, 我若不来, 他们指不定就真冲过困龙潭了。再说, 我是统帅,我若不出兵拦他们, 怕是要被人参奏一本, 那钱彧岂不乐死了。”
琬儿不置可否,她并不想告诉吕吉山,如今这天下早已是那小王爷李韧的了,钱氏一族已彻底沦为李砚的陪葬,灰飞烟灭了。
“你不应该出关太远, 早该回去了, 穷寇莫追, 不是没道理。”
“琬儿莫担心,姜浔三日内一定会来的。再说毛刀军虽疯狂,但他们的兵器不好使, 逃了这一路,许多人刀都丢了,改使棍子了。咱虽疲累,他们也没占到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