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再也不理会琬儿紧按其上的手,自顾自开始关医馆门。
琬儿急,急火攻心,她张口便喊。“十两银。”
药童果然停住了手,他抬眼看了看琬儿的脸,琬儿心领神会。她迅速将钱袋从玳瑁胸口的衣服里扯了出来,拎在手上,冲这药童抖弄得内里的银子哗哗直响。
药童颔首,冲琬儿抛过来一句,“公子且稍候。”转身便重又进了内室。
须臾,药童出来了,他礼貌地冲琬儿恭谨一揖:
“抱歉让公子失望了,神医说今日太晚了,他须得回去了,公子明日再来吧。”
琬儿笑,朱唇轻启:
“二十两。”
药童惊,他不再说话,转身便往内室奔去。
……
琬儿被药童延请入内室,玳瑁随行。
琬儿看见内室端坐一位清癯的中年男子,胡须修理得整整齐齐,端方严正。
不出意料的,琬儿看见他的脸上泛起同自己一样的惊愕。
“苏姑娘。”
黄神医从座位上直起了身,他冲琬儿颔首一揖:
“周承邦见过琬儿姑娘。”
……
琬儿有太多的话想对周承邦说,他是吕家唯一一个随吕吉山出征,至今还活着的人。
想问的太多,反倒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周承邦倒是一副迫切模样,他仔细的看琬儿的脸,并示意琬儿将手腕伸出来让他把一把脉。
周承邦掏出一方丝巾,搭在琬儿手腕上,便闭上眼睛搭上了她的脉搏。
不多时,他重新睁开了眼,“姑娘的身体很好,只是近日有些虚火,多吃些瓜果,多喝水。这赤水关风干沙燥的,随身带水,有百益。”
说完,他干净利落地起身,收拾药箱一副就要回家的模样。
琬儿急切地拉住了他的袖子。
“周大夫……”琬儿欲言又止。
“你……见过他吗?”
周承邦转过头,看见琬儿那沉沉无波的眼。
“承邦奉劝姑娘,把他忘了吧,他回不来了。”
琬儿心中咯噔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无情掐断。她胸中有丝丝怒意蒸腾,周承邦说话不中听,她问的明明不是他回答的那个问题。
“你为何不回吕府?”
“我在这儿还有事。”
“家奴私逃,依律当斩。”
琬儿挑起眉毛,有气势昂扬。
周承邦默然,他情绪复杂地望向琬儿,眼里有云雾翻涌。
“琬儿姑娘,承邦不是奴籍。”
“……”
……
周承邦最终还是将琬儿领回了家,琬儿缠着他问各种各样的问题,不让他走。周承邦实在熬不住了,他不走不行了,天王老子都别想拦着他。
“你究竟在着急什么?”
琬儿满眼探究,这周承邦太怪了,不是奴籍,不是逃兵,却更名改姓缩在这大漠,不回吕府,也不回他自己的老家。诊金收这么贵,今日就出诊半日,入至少百两银,却身穿粗布麻衣。
“你究竟在搞什么鬼?鬼鬼祟祟的,当心我揪你去见官!”
周承邦带着药童洛弦背着药箱在前面飞奔,琬儿就快要追不上了,若不是玳瑁扶着她,她怕是要累趴下了。
周承邦无奈,转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冲琬儿低语。
“琬儿姑娘,在下实在是很急,都是被你耽搁的,并不是想跑快些甩掉你。你放心吧,我就住在这胡同尽头,门口一株沙冬青,承邦先回去忙,你且慢慢来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头继续狂奔。
琬儿扶额,提起一口气,示意玳瑁将自己拽得更紧一些,迈开大步继续跟随周承邦飞奔的方向追去。
……
很快琬儿便在玳瑁的“帮助下”来到了周承邦的“家”。
这是一进的小院落,却有一个高大的围墙,门口一株沙冬青。进得院门后,举目望去,没有多余的花木植物,只有满院子的草药。
没错,有干的,有湿的,有搭在架子上晾干的,也有拿木桶专门泡水里的。架子叠架子,箩筐累箩筐,琬儿行走其间举步维艰。
琬儿啧啧称奇,心道这周承邦真是个药痴,一个医馆都不够他装草药,自己睡觉的地方也得要利用起来。
此时已过戌时,厨房里有青烟升起,可飘出窗的却不是饭菜香,而是浓浓的药味。
莫非周承邦有家人生病?怪不得那么火急火燎的。
琬儿缓步走进堂屋,没见到人,左边内室里传来窸窣人语。
琬儿循声走向内室,刚至门口,便看见屋内一左一右站了两名药童,其中一名是洛弦,另一名,却是个姑娘了。
“进屋后,莫要乱碰东西,墙边有两把椅子,你们好好坐着就行。”
大漠边缘的春季入夜寒冷赛内陆,如此天气,周承邦却脱掉了外裳,仅着中衣,袖子撩得老高,露出大半个胳膊。他背对着门口,手中兀自忙活。听得细碎脚步声近,头也不回,张口便冲琬儿说话。
琬儿一边走,一边张嘴想回话,“好的”二字刚涌至喉间却被一口噎住,周身血液好似凝固。
她张大了嘴,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她看见周承邦面前躺了一个人,宽肩厚背,长臂蜂腰,高鼻薄唇,长眉入鬓——
那是吕吉山?
第132章 彻痛
琬儿保持着迈步的动作却忘记了行进, 玳瑁跟了进来, 转头看见吕吉山的脸, 也惊呆了。二人便如此保持着僵直的动作,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周承邦手脚麻利地将一根根长长的银针深深扎入吕吉山的头脸……
屋里没有人说话, 只有周承邦不时低声命令洛弦给自己递银针。
琬儿的心从乍一见到吕吉山时的狂跳逐渐变得冰冷。
吕吉山怎么都不睁眼的?
可他面色红润, 呼吸平缓,分明又是活着的……
他的头脸和身体上都被周承邦扎满了银针, 他却一声不吭。从琬儿进门到现在, 琬儿看见他连手指都没动过一下。
他成了活死人。
……
周承邦是在距浮沙山很远的, 靠近突厥人地界的, 一处石头山谷外发现吕吉山的,山谷里全是风化的石头。漫天黄沙中, 吕吉山浑身是血, 独自躺在一块巨石旁,半边身子都被飞沙淹没了。
黑袍军在持续搜寻浮沙山及周边数十里区域七日后放弃了继续寻找。
周承邦不甘心,自己带上药童去寻吕吉山,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就被他给找出来了。
吕吉山受了很重的伤, 周身伤口很多, 周承邦给他浑身上下都清理好后, 发现最严重的不是吕吉山身上的刀伤。而是,他好像再也醒不来了……
不知道吕吉山究竟发生了什么,黑袍军搜寻了那么多天都没看见他, 周承邦去,便找出来了。
周承邦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吕吉山白白在黄沙中躺了那么多天后,就是专等着被自己找出来的。可周承邦知道,自己绝不能带吕吉山再回赤水关了。
“周大夫,为何就不能带吕大人回关呢?回去,不仅有人手可以照顾吕大人,还能带着他随军返京。”
琬儿环顾四周,土坯的墙,昏暗的房间,凹凸不平的地面。她想不明白为何周承邦非要坚持带着吕吉山窝在这简陋的小房子内。
“苏姑娘有所不知,吕大人出城迎敌之前,承邦偶然听到过一耳朵。大人曾对陈启将军说,当地驻军中有人通敌,攻城敌军的兵器有异。他还曾私下告诉承邦,让我就呆我自己的营帐内,除非他亲口安排,要承邦勿要插手军中治疗事宜,以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陷害。”
周承邦拿巾帕抹开满脸的汗,“苏姑娘,吕大人,他不容易。”
在昏黄烛火的印衬下,琬儿才发现周承邦的两鬓竟已斑白。
“苏姑娘,朝廷派来的军队里,没几个与他一条心。在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地,承邦一直觉得,二爷其实是被咱自己人害成这个样子的……”
苏琬儿的心跌到了谷底,她能想象吕吉山在赤水关能遇到的困境。赤水关是黑袍军的驻地,李韧也来了赤水关,突厥人再加上此地诡异多端、变幻莫测的自然地理环境……
吕吉山他这是换了一种方式,再一次败在了李韧的脚下。
“承邦旁的不敢说,但仗着我这一身的手艺,定然不会让吕二爷受委屈的。”
周承邦起身,自洛弦手中接过两个土陶大碗,一个摆在琬儿面前,一个摆在玳瑁面前。
“二爷生病了,需要好药,承邦得照顾他,没法亲自外出采药,眼下二爷的药都是承邦买来的。所以只能委屈委屈咱自个儿了,姑娘将就用点吧,你们来得突然,洛清也没法准备。”
琬儿低头,看见碗里稀里糊涂一大团,仔细分辨一番,发现是胡饼,被切成了块。加上一点青稞面、白菜梗和水煮了,便成了这样的一大碗。
喉间有什么东西堵得慌,琬儿急急颔首,双手接过洛清递过来的箸,低声道谢。
洛清还是个孩子,小姑娘又黑又瘦,以致那双眼睛显得过分的大,她冲琬儿腼腆一笑:
“苏姑娘长得真好看!可惜洛清做不好饭,洛清被周先生捡回来时才六岁,这些做饭的手艺都是洛弦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