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婉兮入了屋子,鼻尖嗅着熏香与药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隐约还能从里面嗅出老人特有的暮气来。她对于郑启昌这位父亲自是敬爱的很,可是自从知道了是他下毒害死沈皇后惹来前世那样的灾祸后,她的这份敬爱里又夹杂了许多其他的情绪.......
郑启昌病中神志昏昏,不过,当他听到从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后还是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婉兮?”
郑婉兮抬步上前。
她的脸上一时间闪过心疼、犹豫、愧疚等等情绪,不过很快这些情绪又如同易散的云雾一般从她脸上散了开去。她很快便又将自己的情绪一一收敛了起来,重又坚定下来。听见郑启昌的声音,她也轻之又轻的应了一声:“是我,父亲。”
郑启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挣扎着从榻上起来,那张颓老的脸上神色亦是十分复杂:“......你能活着从宫里出来,想必是已经和皇帝谈好了活命的条件?”
郑婉兮倒是没想到郑启昌竟是这般一针见血,不过她也没想着要瞒着父亲,这便点了点头:“我知道,总是瞒不过父亲您的。”
郑启昌听到这话却是不觉苦笑,一字一句的反问道:“所以,你究竟是拿什么来与皇帝谈条件,让他收回那一柄正好要落在郑家的屠刀?”
郑婉兮轻声道:“我告诉了陛下一种解毒的法子。陛下答应我,若是此法有用,那面绕过郑家上下的性命。”
听到这里,郑启昌不由冷笑:“郑家上下的性命?想必,这里面应该不包括我吧?”
郑婉兮的脸色有些白,但她还是坚定的道:“是。”
郑启昌脸上的冷笑更盛,讥诮且漠然:“果真是我养出来的好女儿,倒是知道拿亲爹的性命去和人做交易了.......”
“为人女,我确是有些不孝。”郑婉兮乌黑的眉睫跟着垂落下来,但声音还是平稳且有力,“但是,父亲,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郑启昌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一时没有说话。
郑婉兮的眼角却微微泛红,她仍旧用那平稳有力的声调往下说:“在我的那个梦里,您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吗?郑家阖族几百个人,妇孺老弱,青壮少年......您知道看着那么多人的人头落在地上,满地鲜血横流时是什么样子吗?还有小弟——他比我还小些,那么小就要去面对死亡........”
她说到这里,终于跪了下来,看着床榻上的郑启昌:“父亲,那个噩梦太可怕了。我一闭眼,想起那样的情形都觉浑身发冷,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一般........”
“所以,求您了,求您至少给郑家,给女儿,给小弟,还有夫人他们留一条路吧?”说到这里,郑婉兮再不顾惜自己额上才包扎过的伤口,这便重重的叩了几个头。
她额上才包扎好的伤口立时便渗出了血迹。
郑启昌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的目光虚虚的停驻在半空中,正好能够看见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自窗口折入,仿佛凭空撒了一层金灿灿的粉末,那细细小小的金色粉末犹如静止一般的停在半空中。如同他被中途这段了的辉煌......
在郑婉兮问他“您知道看着那么多人的人头落在地上,满地鲜血横流时是什么样子吗”的时候,他本想反讽回去——他见的太多了,无论是战场上还是政治斗争中。但是,那些人与他无亲无故,自然是不一样的。如果,是换了他的家人呢?他真的铁石心肠到对于家人的死都无动于衷?
犹记得,他当年年少轻狂,得罪奸臣,因而仕途艰难,成婚甚晚。眼前的长女甚至都没满十七,而唯一的儿子更是小的可怜......
还有郑家族中曾经与他有恩的故旧长辈......
郑启昌慢慢的阖上眼,疲倦与麻木重又袭上了他的心头。
这一次,他是真的有些后悔当初为着一时权欲而令人给沈氏下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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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时候,皇帝又来陪吃晚膳。
沈采采已经见惯不惯,索性便趁这次吃饭的功夫把今日郑婉兮说的话又与皇帝说了一遍,顺便感慨了一声:“倒是没想到,郑姑娘居然是为了来求赐婚的。”
皇帝漫不经心的听着,低着头认认真真的给沈采采挑鱼刺。
然而,这一回,沈采采却是没再被他转开注意力,反到是问了他一句:“你说,我该不该应了她的要求啊?”
皇帝沉默片刻,才道:“她既然都求到你的跟前,随你便是了。”
沈采采却是想把这个问题彻底问清楚——经过今天这场玩笑似的抓奸之后,她真的是厌烦透了去猜皇帝和郑婉兮的关系,所以她也早便打定了主意要问清楚皇帝对郑婉兮的想法。而且,改变历史这种事对她来说多少也有些沉重,总也要寻个人和她一起做抉择。
沈采采紧接着便问道:“你的想法呢?”
皇帝挑眉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试探,很快便扬了扬唇:“那便应了吧。”顿了顿,他才顺口解释了一句道,“她与她那个表哥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便与我们一般,想必也是有些感情的。”
说着,皇帝便把挑过鱼刺的鱼肉夹到了沈采采跟前的小碟子上,含笑道:“便是朕,心里也多是盼着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皇帝的目光涵义实在是太复杂,就如同最锋利的刀,可以破开虚伪的皮肉和软弱的骨头,直直的看入她心底。
在他这样的目光下,沈采采不由侧过头去,颊边也生出些许的红晕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一更吧....
我这个又要卡文的废柴,忍不住想要抱着大家痛哭.....
第59章 意外迭出
沈采采情不自禁的想起两人午间的亲吻。
那些温柔又细碎的亲吻。
甚至, 她的思绪还因此飘得远了一些:或许,在她所不知道的过去, 他们也曾那样亲吻过?
方才想到这里, 沈采采不自觉的又怔了一下。她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思绪上的转变:她这是真相信皇帝的话,真把自己当原主了?
思绪太多太杂, 沈采采忍不住也搁下了手中的筷子, 抬眼回看过去, 有些好奇的问他:“可以多和我说说我们以前的事情吗?”如果她真就是原主,那么她和皇帝的过去, 她确实是想要知道的更多一点。
皇帝倒是没想到她竟然会问这个。他怔了怔, 随即抬手又给沈采采夹了一块鱼肉,不置可否的道:“先吃饭......”
沈采采听了这话, 果是立刻便又拾起筷子, 就着鱼肉扒了几口饭, 然后又眼巴巴的抬眼去看皇帝。
皇帝瞧着她那模样倒是有些忍俊不禁,随即又沉吟着道:“你想听什么?”
沈采采想了想, 便斟酌着道:“你随便说点嘛。”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正欲开口,周春海却是悄悄的从后面上来,附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话。
皇帝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当他还是十分自然的抬起手夹了些脆嫩嫩的青菜放在沈采采面前:“别总吃肉,也多吃些蔬菜。”
沈采采不大高兴撅起嘴,哼了一声,并不很想理他。
皇帝却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径自站起身来:“有点事,朕得出去一趟,你自己把这菜给吃了。”不待沈采采回答,皇帝略理了理衣冠,这便起身出去了。
沈采采看着皇帝的背影,气鼓鼓的回头扒了一口米饭,顺便又吃了一口青菜:“......”好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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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这回匆匆出来,倒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他先前派去接贺家师兄弟的暗卫几番周折,终于在今晚传了消息回来——
“你说他们失踪了?”皇帝看了密报,脸色不大好看,重又冷声问了一遍。
暗卫跪在地上,腰背挺得很直,像是一柄利剑。但他还是恭谨的垂着头,小心的应声道:“是,根据前面传来的消息,两位贺先生是听说南地灾情的事情,忧心灾民所以匆匆起身往南地赶。只是他们路上正巧碰见水灾,一时便被水冲没了身影。暗卫以沿途去寻,只是那两位贺先生皆是不通武艺,只怕是凶多吉少.....”
皇帝听着暗卫的话,脸色越发难看起来:郑婉兮的话,他至多只信了五成——若她的法子真有用,依着她的意思饶了郑家其余人也不是不行。只是,他原是打算等贺家师兄弟回来了,先听听他们的意见再做决定,哪里知道贺家师兄弟这头便直接就失踪了.....
皇帝一时没有声音,跪在地上的暗卫心下更是忐忑,只觉得手心滑腻腻的,脊背更有冷汗涔涔而下。他是知道这两位贺先生有多重要的——为了把人接回来,皇帝一口气便派了那么些人出,生怕出岔子。现下前头真出了岔子,他自是满心的惶恐,生怕会因此而被迁怒责罚。
好在,等了一会儿,暗卫终于等到了皇帝的话——
“再派人,”皇帝沉着声音,一字一句的道,“务必要找到人。自然,这事也不可能全靠他们,你们在挑几个人去药谷,纵是请不来高神医也必要让他派几个能用的人过来。”
暗卫闻言立时便应了“是”。
皇帝想了想,又道:“还有,你们去南地,正好再去找个人。”他沉吟了片刻,回忆着慢慢道,“她姓顾,顾沅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