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丞檀:“四师叔,我是来为你送吃食的。”
又是半晌里面都没有回应,聂丞檀心想大概是四师叔太久未听他的声音,所以没认出他是谁,正欲再说明自己的身份,里面的人的声音嘶哑:“……门没锁,进来吧。”
聂丞檀推门进去,刚跨入一步,就被里面的人震在了原地。
只见原本应当魁梧高大的人,此时虽然依旧个子高挑,却瘦得脱了相,原本就因伤疤而显得恐怖的脸此时只剩一个皮包骨,狰狞的伤疤贴覆在他面上的骨架上,更加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了。
难怪二师叔会面露不忍之色留在外头,这样模样大变的人确实叫人不忍心看。
崔凫看了看停顿住的聂丞檀,虽然认得出来,但既没有说好久不见,也没有向他打招呼,就没有问今天来送饭的为何是他,而是简单地下了一句逐客令:“把食盒放在桌上就走吧。”
聂丞檀抿着唇,好不容易才忍住什么都没有问,点了点头走进去将手中的食盒放到了桌上就转身离开,但离开的过程中又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思绪万千。
如果是别人,崔凫早就皱着眉骂骂烈烈地催人快离开,面对聂丞檀他却意外的平和。他叹了一口气,到底是给予了他最后的线索了人,他朝着桌子摆了摆手道:“……既然来了,就坐下喝杯茶再走吧。”
聂丞檀会意,回到桌前坐了下来,但阻止了崔凫给他倒水的动作:“师叔,我稍坐片刻就走不必麻烦了。”
崔凫也没有强求,在方桌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屋内一片沉默,终于,崔凫淡淡的开口了:“我去了燕南逊穆山……”
“……我在那找到了紫嫣的族人,他们好像知道我会来找他们,也一直在等我去找他们,他们把紫嫣的遗物交给了我,说就算只是衣冠冢,她也希望能与师兄埋葬在一起……”崔凫说着,摘下了脖子上贴身挂着的东西,那是一颗失了光泽的珠子,聂丞檀认出了这是一颗碎裂的妖丹。
“她那天并非利用完了我与师兄就将我们贬低践踏到泥里就自己逍遥去了……当初追杀她的大妖不止一个,她害死了师兄不忍心再害死我,以最简单的方式让我死心,然后取走了那个大妖的妖丹,引走了剩余的更多大妖,最后被围着挫骨扬灰,唯有一颗残破的妖丹逃回了族中,但仍已因不可逆转的伤害,神魂皆散……”
“她说她确实生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才会招惹这么多仇人,但是遇到师兄之后,她真的好想当个被淹没在世俗中平凡度日的普通人,却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时私心和贪心害死了她最爱的人……”
“……那我呢?我算什么?明明当初在这里救了她的人是我,不顾一切想要留下她的是我,最先爱上她的也是我……”
“……可我作为那日之后唯一苟延残喘至今的人,有什么资格再问这些。”
崔凫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眼眶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哀与怨染得血红。
聂丞檀始终沉默着,他觉得自己无权评价他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已故之人的故事。
虽然真相同样沉重得让四师叔喘不过气来,但是好歹,这辈子他找到真相了不是吗?这辈子他不用再怀揣着彻骨的恨意与不甘死在异地他乡不是吗?
聂丞檀看着崔凫消瘦得只剩一层皮的脸庞,神思一哽,突然又不知到底是好是坏。
良久,崔凫说道:“茶也凉了,你走罢。”
聂丞檀看了看身前桌上自始至终空空如也的杯盏,站起了身:“四师叔……你多保重,晚辈告辞。”
将聂丞檀送到门口,崔凫就着门缝望了一眼院里紧紧相挨的两座矮坟,两块石碑,与石碑上的残剑和碎衣。
他低头凝视自己手中的妖丹,握紧。
对不起,没有将此一同葬入——是他最后的私心。
而他愿意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孤山双冢,独守一生。
第92章 重返仙界(1)
沉璎与聂丞檀在昆仑观对头的莲花峰上相拥而坐, 背朝峰顶怪石嶙峋间冒然挺立的青松,西望连绵绮靡的晚霞,心头尽是旖旎兼平和。
任岁月无情流淌,他们自以情字为舟, 逆流而上。
沉璎这次没有一完成任务就离开这个世界,而是花费了大量的积分留在了这里,陪伴聂丞檀。
虽说人妖殊途, 人寿远比妖寿短暂, 但沉璎选择了将自己一半的妖丹分予聂丞檀,折了一半的寿命, 与他一起度过他延长了大半生后的岁月。
如今他们的孩子都已长大。聂丞檀将帝位禅让给了聂祈佑,纵其横扫中原一统藩国。他们的小女儿聂祈安则跟在了玉虚观的一位小道士屁股后头,将那小道士缠得不亦乐乎。
连前世阴阳永隔的两位大气运者, 历天心和喻祺然, 此时也已经成了婚,正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时候。
沉璎将头靠在聂丞檀的肩上, 浓桃艳李的容颜已被西下的夕阳映得绯红, 平添几分醉色。
聂丞檀此时正哼着不知是从哪学的曲调, 嗓音低沉, 每一声的尾调却绵长, 靡靡动听, 让人很难想象他竟然也会哼唱这样情意旖旎的音曲艳调。
沉璎听着, 思绪纷纷。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就留了下来。
或许是在妖界待得万年光阴喧嚣却又寂寞, 也或许是在仙界遇到的人都太过古板正经又无聊。
她一向步履匆匆, 不为任何人与物停留,却愿意为这个拿整颗心整条命毫无原则地宠着自己的男人稍稍慢下步伐,至少陪他过完对他来说很漫长,但其实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呼吸般瞬间的浅短一生。
她已是个妖仙,她的一生太长,对于三千小世界的人来说更是无法想象的漫长。
待他死后,她又会重新踏上绵延不尽的旅途。而他,也仅是伏在她心头的一抹尘埃,或许她轻轻一拂,便能拂去。
沉璎阖着眼,突然觉得有些乏味。她这样在三千小世界走一遭,其实什么都留不下,也什么都带不走。
“夕阳真美。”聂丞檀沉静而温柔的嗓音流淌进了她的耳畔。
“嗯。”沉璎无意识地应和了一声,已是昏昏欲睡。
聂丞檀侧过头瞥了她一眼,失笑:“你怎么把眼睛闭上了,日暮短暂,错过了怎么办?”
沉璎:“那便明日再来。”
聂丞檀:“只怕我一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今日的日暮与晚霞了,”他说着突然轻笑了一声,“每个瞬间的霞光都是独一无二的不是吗?”
沉璎勾起唇角,也跟着笑了。矫情。
聂丞檀目不转睛地望着天际仿若触手可及的夕阳,又哼起了那个不知名的曲调。
沉璎又听了一阵,也跟着哼了起来,哼着哼着发现自己竟然能合上,刚惊讶地想问聂丞檀这是什么歌,突然想到了什么,原本闭着的双眼一睁。
一段记忆涌上心头。
“瀛洲只有永恒不变的春与晨,只有你这里有不变的黄昏。”
“只怕我一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今日的日暮与晚霞了。”
“每个瞬间的霞光都是独一无二的。”
百年前有人如是对她说。
还有他所哼唱的这个曲调,那明明是属于嵇洲的靡靡之音。
她差点都忘了,这是她曾教给过一个人的靡靡之音。
似曾相识的话语,似曾相识的曲调。
三千大世界之大,大得无以言说,但同时到过仙界瀛洲和妖界嵇洲的,除了她这个万年来第一个飞升仙界的妖,就只有当初那个曾经被贬去妖界的仙了。
眼前这个人是谁已经很明显。
沉璎突然心生几分被戏耍了的恼怒。
她直起身来,一边翻过身,一边已经熟练地跨坐到旁边之人的身上,双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一点点收紧。
聂丞檀受了惊,但是丝毫没有反抗,只不解地望着她,眸中仍映着漫天的红霞,但除了霞光便只剩她。
“怎么了?”
因为喉咙被收紧,聂丞檀的话语有些变了调,更低沉沙哑了。
沉璎看到了他眸中倒印的自己,但只嗤笑一声,勾着一侧唇角说道:“晏睢元,如果你敢告诉我,我留在这个世界一直陪伴着的,自始至终都是你,我现在就掐死这幅身体。”
明明是威胁,她却偏能说得千娇百媚。
被压在身下的男人垂了垂眸子,半晌才重新抬起眼睑,眸色黯了黯,原本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深情蓦然冷了几分,淡得失了色,连漫天弥散的绯光也无法再印进他的眸子。
“不是。”
他简单地否认。
沉璎知道他的性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也不屑于撒谎,冷哼一声,放开了手。
聂丞檀,也是现在已成了沉璎口中的晏睢元,极轻地清了声嗓子,就这么躺在地上,望着她问:“如果我说是,你真的会掐死这副身体吗?”
沉璎勾唇:“你若不信,大可以刚刚就说‘是’,试试。”
晏睢元是信的。
无情如她,将陪伴多年的躯壳说弃就弃,似乎完全说得通。
她就是来自嵇洲的一抹妖风啊,不会为了任何人和物停留的,偶尔起了玩性慢下几分,温柔几分,但终将拂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