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致拉过车厢上的帘幕,往少年脸上擦拭。
帘幕下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少年退去一层黑黄,显露出白皙细腻的小脸,两颊多肉,眼尾一颗红痣尤为突出。
记忆里的某些模糊的东西逐渐归位。他的视线移到少年的头发上,随后又看向少年的面容。
他凝视着少年的脸,眸色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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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迟悠悠转醒,刺目的光线哗啦啦地涌进眼睛里,刺地眼睛生疼。她复又闭上眼睛,拿手挡在眼前,缓了一缓后,她微微睁眼,从指缝里看出去。
这是哪里?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房间内光线昏暗,有些冷,精致华贵的室内装饰仿佛都带着冰冷硬气,只有熏炉里升腾起来的几缕白烟带着些许暖热。
地板上的冰凉传入四肢百骸,她猛然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穿着黑色锦段长袍,袖口边领口边绣有细致的玄金祥纹的男人。
瞬息之间,之前发生的事,如同退潮后的沙地,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记得当时她被迫迎面对视着他,他的脸愈凑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额头上浅浅的纹路。他皮肤苍白得有些不正常,就像是冻在寒天雪地里一样。狭长的眉骨略微高,衬得他眉眼深邃摄人。
他还在靠近,与她几近没有距离。
颜迟猛然闭上眼睛。
她感觉脖子上被覆上一个冰凉的东西,那个东西在她脖子上游移,似乎是在丈量,她被这份冷意弄得全身一抖,欲睁眼看时,只觉脖间一痛,紧接着她四肢一软。
朦胧中,她隐隐听到有人在身边说着什么,可是她怎么也睁不开眼,怎么也听不清楚是谁在说话,在说些什么,她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颜迟从回忆中抽回身,她抚摸着脖子,她得缓缓神,缓缓神。
“醒了?”他突然出声。
颜迟磨磨牙,道:“你要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
少顷,他薄唇轻启,“和尚。”
听到这两个字,颜迟面上血色尽失。她霎时乱了方寸,他认出来她了?
完了!完了!完了!
她心里翻滚着巨浪,冲击地她大脑糊成了一锅粥,她垂下睫毛,盖住眼里遮掩不住的惊慌之色。
“什么和尚?”她勉强出声道。
他指尖点着膝盖,手里把玩着一个东西,然后将东西一下子丢给了她。
颜迟看着地上的圆镜,起初还有些困惑,随即便明白过来。她急急拿起镜子,对着镜子一照。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脖子上比较明显的指痕,她眉头蹙起,难怪当时觉得痛,他是掐了她又把她打昏了过去?然后眼光上移,看到镜面里的面孔时,她震地一下子甩开了镜子。
她脸上的黑泥呢!她现在脸上干干净净,什么东西也没有!。
暴露了,完全被暴露了。
她本想否认,再狡辩一番,但是一想,他这么笃定的语气,肯定是把她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她再狡辩也只是徒然。
倒不如直接承认。
她只是不小心从桃树上掉下来,扑在了他身上,她只是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将口水喷在了他脸上,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这也不算什么大罪……她安慰着自己。
她敛了敛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
“王爷,我……贫僧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陆致神色冷淡地睨视着不停磕着头的颜迟,倒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容易就承认下来。他收起敲击着膝盖的指尖,道:“玄七。”
玄七从门外走进来,“王爷。”
“带下去。”
颜迟心里一咯噔。
带下去……带下去干嘛?砍头?处死?关牢里?
她还在想着,就被人托了起来,推攘着往外走。
颜迟一路都很忐忑,前面迎接着的是自己已定的命运。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穿过长廊的这段路程,她的心情从忐忑到恐惧,再到渐趋于平静。
她认命了,死就死吧,死了也好。
第17章
她被压持着来到一座小屋前。看着唤作玄七的男子推开小门。
她意外地看着屋子里面,这里不像是行刑的地方啊。颜迟疑惑,背后却是被人一推,伴随着冷冷的一声,“进去!”
她没预防被这么推了一下,差点儿跌了下去。
“砰!”门被扣上了。
颜迟赶紧扒到门边,寻着缝隙往外头看,玄七已经走远了。
她欲拉开门,可是门已经被上了锁。她拉动时听见铁锁撞击在门棱上的刺耳声响。
她不放弃地用力拉着,最后泄气地摔了几下门环。她回转过身,扫视着屋内。
屋内布置素简,很是平常。
为什么把她关在这儿?
本来她想着自己即将要死,心里已经如同一潭死水,生不出任何波澜,但是现在把她关在这里,她倒是又紧张害怕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要关也得把她关牢里啊,关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她绷着全身,空荡寂静的屋子如同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而她正被这头巨兽叼衔在口中,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巨兽的利齿咬穿刺透,被它吞噬到肚子里去。
她缓缓地滑下身体,瘫坐下来。她靠着冷硬的木门,眼里渐渐失去了焦点。
她不知道她是何时睡着的。
等她醒过来时,她发觉屋内已然完全一片黑暗。她朝外面一看,天已经黑透了。
她从门前站起来,锤了一锤僵硬的肩膀。
恰时听到门外有细微的响动。有人在开锁。她惊了一下,忙从门边撤开。
身着鹅黄色襦裙的侍女手执着一盏灯,提着一盒子东西走了进来。
颜迟躲在黑暗里,警惕地看着她。
侍女打开锦盒,端出几碟子小菜和碗筷。
颜迟看了一眼门外。她趁着侍女背对着她,还在摆放东西时,屏住呼吸,放轻动作,才探出半个头,就倏地瞥见把守在外面的两个高大的男子。
她登时顿住脚步。竟然有人在看守着她!她还想着偷偷溜出去呢!
侍女摆放完毕,收起锦盒。她把灯盏留在房间里,随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颜迟从黑暗里走出来,她看向桌面上的饭菜,香浓的熟食香味钻进鼻子里,触发了她已经麻木了许久的感观。
她咽了咽嘴里分泌出来的口水。
她从学堂里出来时还未去吃午饭就去给学子们发卷文了。她早晨只喝了一碗白粥,之前又是害怕又是惊慌的,把饥饿感全然压了下去,她没有丝毫饿的感觉。现在她倒是感觉到了饿,腹中空得厉害。
她摸着肚子,又是犹豫又是挣扎。
万一下了毒该怎么办?随即她又不禁自讽般地嗤笑起来。本来就是要死的,有毒又怎样,还不是一样的死。倒不如吃得饱饱的,做个饱死鬼。
想罢,她不再犹豫,不作片刻停留地拿起筷子,不快不慢地吃了起来。她想起死刑犯临死之前狱卒会给他一顿好吃的,让他好好上路,不就和她现在一样么。
她嚼着嚼着,嘴里的东西就失去了味道。她放下筷子,紧抠着椅子上的扶手。
不管怎么心里暗示自己:死不可怕,一刀子下去就结束了。可是她终究是怕死的。能活着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有谁是愿意去死的呢?
她很怕死,她也不想死。
她鼻子酸涩起来,她不过就是想要好好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哪!
要是那次她稍稍偷一偷懒,不去打扫西禅院的话,她就不会去扶鸟窝;她不去扶鸟窝的话,她也不会爬到树上去;她不爬到树上去的话,她也不会不小心摔落下来;她不摔下来的话,她也就不会正好摔到那什么王爷身上,不摔到他身上的话,她也不会打喷嚏;不打喷嚏的话,她也就不会吐他一脸口水;不吐他口水的话,她也不用这么慌忙地逃下了山。
要是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按照原计划,那日之后,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偷偷下山,然后去嵩雎书院过上三年平稳的日子。
然而现在……她真真是悔恨哪,一口老血都快呕出来了。
她抠着扶手,直到有人进来收碗筷了,她才恍觉指甲疼得厉害。扶手上被她的指甲抠出了一丝一丝的刺啦痕迹。她惶恐地挡住扶手,看着来人将东西收拾拿开。
收走碗筷后,大约过来一盏茶的功夫,又有人抬了木桶进来。她的眉心纠成一坨,困惑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侍女。
热水扑通扑通地倒进木桶里,冒出来的水雾模糊了颜迟的视线。侍女倒完水后,向她走过来,作势要解开她的衣服。
颜迟急忙躲开。
“你干什么!”
“请公子沐浴。”侍女仿佛木偶般,声线单调,机械地答道,说着又来扯她的衣服。
“我自己来!”颜迟拍开她的手,“出去!出去!”她恼怒地紧攥着领口。
侍女静默片刻,然后退了出去。
颜迟看着木桶,迟迟不动。
洗干净再去死么?她低喃。
“公子请快些沐浴更衣。”侍女的提醒从屏风外传过来。
颜迟松开抓皱了的衣领,盯着热气腾腾的水面。她方才只是应付侍女而已,根本就不会去洗,哪知道侍女根本没出去,在屏风那头监视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