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湛沉吟片刻,点点头,反正燕喃的安全得交到他手上,有这样一个人来护着燕喃,他也算放心。
遂对元峥道:“也好,她就交给你。”
一眼看见元峥还握着那断臂,淡淡道:“这个就扔这儿吧,自有人处理。”
他不知见过多少残肢腐身,对这样的血腥见怪不怪,但见元峥握着断臂也一脸如常,倒是有些佩服此人胆色。
元峥躬身道:“小子还想求大人将此断臂给我一用。”
梁湛停下往前走的脚步,回身挑起眉,“这有何用?”
元峥微微一笑,“吓唬人。”
梁府中各人各自忙开去。
元峥匆匆来到燕回阁。
“如何?”燕喃忙迎了上去,青衫紧跟在她身后。
梁宛茹和春妮两个脑袋从落地罩帷帘后悄悄探出来,两双眼睛眨巴着好奇地打量元峥。
“跑了。”元峥简短解释:“他自断右臂,从镜湖逃往长公主府,不过他的住所已被包围,在他后院中种满了苗疆毒草,大人让你速速去请鹿神医,说不定能从那些毒草中找到解决办法。”
青衫一撩袖袍,对燕喃急切道:“让青衫跟您去吧,那处遍布毒草,实在危险。”
元峥也表示赞同,“青衫是苗疆人,说不定比鹿神医更熟悉那些毒草!”
“不。”燕喃摇摇头,“娘的安危最重要,对方若要反击,定会从娘下手。”
她安慰青衫道:“你如今的任务便是保护好我娘。有四爷陪着我,你大可放心,再说那些毒恐怕也奈何不得我。”
青衫这才作罢。
燕喃稍作收拾,换上男装装扮,和元峥出了门。
金豆等在梁府角门口,见元峥和燕喃一起出来,方松了一口气,喜得大老远迎过去,“师父!”
看这样子,师父和阿南的亲事终于落锤定音了。
元峥把用麻袋裹起来的断臂给金豆递过去,“我还有事,陪阿南出去一趟,你先把这个带回府,好好收起来别被人发现。”
金豆接过来一掂,有点沉,像根粗棍,又比棍子软。
“这是什么?”金豆好奇地往麻袋里看。
燕喃提醒他,“豆哥,你怕不怕血腥,怕就别看了。”
金豆觉得很是羞辱,怎么还能让阿南来担心他怕血腥呢?
“当然不怕。”他一拍胸脯,“豆哥我将来可是要上战场的。”
说完一手拎开那麻袋口,一只伸着五个鹰爪般手指的阴森胳膊惨白惨白露在眼前。
金豆“嗷”一声跳起来,把麻袋往燕喃处一扔,直接蹦到元峥身后哆哆嗦嗦腿抖个不停。
“师父,这,这是谁。”
燕喃哭笑不得接住麻袋,横眼看他,“刚谁说不怕呢?”
元峥也笑,“回头再和你细说,既然要上战场,就还得把这抱回去。”
金豆抖着腿努力往燕喃跟前挪过来,五官都移了位,“不怕,就是,没心理准备,你们也不事先告诉我。”
金豆很委屈,“太突然了!”
他也见过死尸,见过饿殍,可见过是一回事,这样把个砍下来的胳膊抱在怀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师父倒也罢了,在他心中本来就是见山劈山、见海填海的人物,没想到燕喃都神色自若,这么大气,不愧是他师娘!
燕喃笑着把麻袋朝他扔去。
麻袋落到金豆怀里,金豆像抱了个烧火棍似的在两个胳膊间倒来倒去,最后伸长胳膊拎起那麻袋袋口,离身体远远的,恨不能胳膊能有三尺长,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跳着脚往门外蹦去,真是太刺激了!
元峥见金豆走远,笑着摇摇头,又看了眼旁边的燕喃,奇道:“你为何不害怕?我还以为吓成这样的会是你。”
燕喃和以前的燕子,确实有了许多不一样。
那时候的燕子,在他心中就像个娇娇软软的糖娃娃,永远需要他的呵护。
她这朵花,是他采露汲泉浇灌的水,是他星夜捕风吹开的芽,所以他想宠着她肆意,纵着她任性,想把一切美好都给她。
所以即使不能在一起,他也愿意永远以兄长的名义守护着她。
而现在的燕子,除了一样又娇又软,还多了些让他都叹服的地方,就像眼看着自己精心呵护的花,从花蕾到绽开,到盛放,如今那花似长成了一棵花树,不但千娇百媚,更能经风吹雨打。
能牵住他的心,更能让他生出想深入了解她的好奇。她那么丰富又多姿多彩,已经成了一方他非常想进入的天地。
燕喃见他目光如水脉脉看着自己,甜甜一笑,拉着他上了马车,回答他方才的问题,“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
飞过湖面的图鹰给自己点穴暂时止住了血,扯下衣襟包裹住右臂,沿着长公主府佛堂后院轻车熟路穿过桂花林出了梁府,将匆忙赶来的梁府护卫远远抛在后头。
随后迅速穿街过巷,来到榆林巷只一街之隔的一条隐蔽窄巷里,到一扇极普通的黑木门前轻轻敲了两长三短五声。
门很快打开,图鹰力拼一场,又断一臂,已熬至极限,早精疲力尽,一个跟头便跌入院中去。
开门的小厮低头见到他左手上的红鹰扳指,唬了一大跳,探头出门在巷内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忙匆匆掩上门,一把扛起图鹰高大的身躯往屋里走去,一面对迎面而来的人低声道:“快去告诉殿下,是尊上的人!”
第218章 放弃过全世界
燕喃与元峥在马车里盘腿相对而坐。
马车驰骋往前,七月的暖风透过薄如烟纱的软罗飞进来,拂过冰盆,带起的热意瞬间烟消云散,冰挥发的凉意随风浸在空气里,爽透宜人。
元峥已习惯了在二人独处时牵过她的手。
燕喃任由他大手紧裹着自己,想到这一世回来的种种,心头感慨万千。
“渊哥哥。”燕喃又一次喊出这个在梦里念过千万次的名字,“你相信转世吗?”
“转世?”元峥念一遍,“你曾经转世?”
燕喃点点头,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如一汪泉。
“死过一次我才知道,这世上有太多我们难以知晓的奥秘。”她的声音如梦似幻,“我现在还清楚记得自己死掉的那天。
“我在竹林中修缮你给我搭的小竹屋,从十岁那年你给我搭建好开始,每年我都会自己重新修整一遍。起火的时候,是黄昏,夕阳照得天上的彩云黄灿灿的,连竹叶上都闪着金光。
“忽然那金光更盛,越来越红,我嗅到烧焦的味道,钻到竹棚外,透过枝叶,发现翠云湖那边腾起一大团浓浓的黑烟……”
元峥心口开始痛,他从来不敢问燕喃关于那一天的事。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前方征战,林府却在后头变成一片火海,他想呵护一世的燕子,那时候该有多疼,多怕!
他把燕喃的手紧捧着放到胸口。
燕喃沉浸在过去里,缓缓继续说着,“我很奇怪,走水了为何没人报信,便沿着竹林往外跑去,刚跑出没多远,就见到云夕和云岚躺在地上,云夕的脖子被切断一半,歪歪地耷拉在肩上,云岚胸口一个红黑的大窟窿,血肉模糊,她们身下一大滩血,俩人就像睡在血湖里一般……”
元峥恻然,心绞痛得比自己身受这一切还要难受,干脆起身坐到燕喃身旁,搂过她肩,让她斜斜靠在自己胸膛上,低声问,“后来呢?”
燕喃想到那时,身子仍有些发软,就那么靠在元峥有力的臂膀上,任思绪继续飘到过去:“我当时便猜到,走水却没人报信,只怕府上的人也都和云夕她们二人一样。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干的,咱们也向来没有仇家,只当是北蛮打进城来,忙赶紧躲回竹林深处的小棚里。”
她语调平常,元峥却难以想象当时的燕子该多么惊惶无助,又是自责又是对刘渭和永宁帝涌起滔天恨意。
“天渐渐黑了,那火势却没停。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脚步声在竹林外响起。林深叶密,他们看不见我,我却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燕喃的声音中也渐渐带了恨意,“分明是汉人,说的正宗官话!我听见一个人说,那女子呢?有人回答,到处都找过了,没找到人。问的人又说,算了,只要她没逃出去,这一把火怎么也能烧死她,对付林九渊要紧。
“那人说完又说了一句,夏勇这小子,这趟完了就发达了。他们又调侃了几句夏勇,我全听懂了!夏勇是奸人,他和这些人一样,要害你!”
燕喃只觉身体绷得紧紧的,一口气不停地说下去,“我想去告诉你,等那些人走远,天完全黑了,再悄悄从竹林中走出去,没想到那些人竟一直没放弃过找我,我刚要走出角门,就被一支箭射中胸口……”
元峥身体微微一震,紧紧搂住浑身僵硬的燕喃,将她头按到自己肩膀上,一面用双唇落到她发间摩挲,一面轻抚她背脊,安抚道:“别怕,别怕,都过去了,现在有我。”
燕喃在他的怀中渐渐软下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这场景我记得太清晰,因为,在我死之后,我转世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从我记事起,几乎每夜都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竹林中哭泣,梦见自己渴望冲出去救你,最后再死在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