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在开封时,他不过是个尚未正式进入朝堂的状元,可已经见识到了同诸多官员打交道的复杂诡秘,体会到了那种迂回和曲折。
往往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字眼、一个最细微不过的表请,都有可能包含着最复杂的含义,足可以翻天覆地,使沧海变成桑田,使得日月无光!或是转瞬间,便可以萤烛之微而与日月同辉!
可在这儿呢,说句挺刻薄的话,公孙景就觉得自己几乎不必动脑子!
因为他们差不多说什么就是什么!
问你饿不饿,就是单纯的要不要吃饭;问你冷不冷,便是纯粹的该添衣裳了……
甚至这里的掌权者,连朝廷拨款都懒得要,还打算自掏腰包的!
老实说,公孙景当时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没细说,可牧归崖猜也猜到了,一时间心情也有些复杂:他该感到骄傲么?
好在公孙景还没忘了方才牧归崖的反应,很体贴的解释了:
“但凡往外掏银子的事,不管是朝廷还是个人,都是不情愿的。似公学拨款此类,并非救人水火的,以下官愚见,朝廷往往会先压到三成上下,下头的人再上折子,两边讨价还价,最后能有六成便殊为不易……”
牧归崖最不耐烦处理此类对银钱斤斤计较的事,勉强听完之后就忙不迭的起身告辞,连声道:“罢了,罢了,各司其职,往后凡遇到此类事宜,一鸣只需说个结果即可!”
他就是个武将!镇守边疆的武将!光是军费扯皮就够受得了,作甚么要给自己平添负担?不管,不管了!
公孙景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步履飞快的出了门,忙赶着出去送了几步,又补充道:“侯爷,稍后下官自会将一应事务写个总领,您好歹瞧一瞧!”
他虽是知府,掌管本地民生经济教化等一应事务,可牧归崖不管是官阶还是爵位都远在他之上,依旧是本地头号实际掌权者,这些事情终究还得他亲自过目,确保无异议、无疏漏了才算彻底盖棺定论,才能叫下头的人实际执行下去。
公孙景的第二封折子是六月中,特特挑了六百里加急——除战事之外所能调用的最高级别驿送规格递进宫的,当时圣人正陪着柳妃品鉴歌舞,然后……
听说圣人一连三天没进后宫。
他几乎做梦都能梦见公孙景在自己耳边哭诉,翻来覆去的诉说那西望府是多么的缺钱缺物,那里一应学子盼公学盼书院便如久旱盼甘霖。
为何其他州府能有那般华美宽敞的书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钱、先生、笔墨纸砚,而西望府所有的便只得苍茫大漠和无边无垠的群山?只有那夏日无孔不入的烈日酷暑和冬日见缝插针的寒风苦雪?
都是您的子民,都这般虔诚的渴望着您的垂怜,那样迫切的想要沐浴您的恩泽,您如何能够厚此薄彼!
圣人明鉴,区区六十万贯根本不足以振兴这座孤苦的边城,少说也得八十万贯!
短短三天,圣人觉得自己都瘦了,须发也掉了不少,食欲不振,寝食难安,睁眼闭眼都能看见有人伸手朝自己要钱!
偏偏从以往的各类折子和情报来看,公孙景折子中并无一句虚言,所写句句属实,让他想驳回打压都挑不出借口。‘
圣人不禁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觉得西望府越过越穷了呢?莫非真的是以前援助的少了?
无论如何,圣人充分领会了西望府新任知府公孙景请求拨款的决心和毅力,他觉得若再继续拖延下去,保不齐下封折子上就会出现“一百万贯”这样的字眼了。
七月初三,京城来使。
圣旨出:“圣人因感念西望府于困境之中仍不忘奋力向前,且朝廷有责任教化百姓云云,特拨款三十八万贯,用以兴办公学,并资助书籍并文房四宝等若干……”
白芷、牧归崖、林青云、公孙景四人依律前去接旨,听使者宣读完毕之后,隐晦而飞快的交换了个眼神,齐齐拜伏在地:
“谢主隆恩!”
有钱了!
***
六月份的树苗活的不少,顾青看后欣喜非常,一大早就来找牧归崖汇报,顺便喊他一同出去看看。
还没走到郡主府门口呢,顾青大老远就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嘴角不由得带了笑。
“大清早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来人是个约莫十**岁的年轻姑娘,蜜色肌肤,眼深鼻高,下巴尖尖,穿着一件鲜亮的鹅黄掐银边衫子,同色灯笼裤裙,身段婀娜,赫然是个异族美人坯子。
她歪头看了顾青一眼,有些不服气地说:“许你来,就不许我来?”
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和顺温婉,她的眼神颇为尖锐,可又清澈而坦荡,仿佛一只无所畏惧的母豹。
顾青失笑,翻身下马,将缰绳在手里挽了挽,同她肩并肩站着,“来得。”
顿了顿,又问:“莫不是你们那头又出了什么事?”
“你就盼着我们出事,是不是?”那姑娘却瞪圆了一双杏核眼,跺了跺脚,带些气恼的说道。
见她这般,顾青才算放下心来,伸手将她跺脚之后甩到身前来的小辫子拨回去,“呼尔葉,你也劝着你爷爷些,大月本就扎眼,若再几次三番折腾,谁也保不住。”
呼尔葉正是大月二长老的亲孙女,而二长老就是如今大月的实际最高掌权者,身份很是敏感。
几个国家的百姓住在一起,本就容易有摩擦,更何况几国之间又都是经过战火的,稍不留神也能捅出大篓子。先前大月仗着输诚早,大禄也愿意立个典型,所以格外厚待些,这几年着实有些蹬鼻子上脸。也就是上回他们自己作死,牧归崖又趁机敲打一番,一直冷落到如今,这才好了许多。
不过私底下牧归崖也时常提醒几个副官和即将上任的公孙景,让他们多多留心,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归根结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牧归崖也还是打心底里不信任他们的。
顾青算是爱屋及乌,可也不会将个人利益凌驾于国家得失之上。若大月肯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自然是大家都好;若记吃不记打,那就对不住了……
听他说的郑重,呼尔葉的表情也不禁凝重起来,微微垂了头,撵着自己的小辫子沮丧道:“爷爷不听我的,有事也只跟表哥商议。”
说完,又愤愤道:“我是不服气的,我的骑术、箭术,甚至是养马牧羊、读书识字,哪一样输给表兄弟?可爷爷却总是,哼!”
顾青眼中含笑的听她说完,这才点头:“你自然是顶好的,不过是你爷爷没眼光。他年纪大了,难免有些迂腐。饶是他瞧不出,自然还有别人赏识你,是不是?”
到底是亲祖孙,原本呼尔葉听到他说自家爷爷没眼光时,心里还有些疙疙瘩瘩的,可听到后面,又不自觉带了喜意,忙不迭的点头。
“我今儿是来找郡主玩的,”她喜滋滋地说,一下子忘了那点本就微不足道的不愉快,“前儿打马球我输给她了,心服口服,她说我随时都能来找她。只是听说前几天你们都忙得很,我也不好意思过来。”
她素来自视甚高,觉得同龄女子中难有敌手,哪知上回马球赛,她所在的球队跟白芷所在球队相逢于决赛场之上,以三球之差落败,自己也被白芷抢断无数回、突破无数回,不免懊恼。
可呼尔葉是个性格爽直又真诚的姑娘,输了就是输了,对方赢得光明磊落,干干脆脆,她服气!
比赛结束后,迅速走出失败阴霾的呼尔葉径直去找了白芷,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郡主,你的骑术真厉害,球打的也棒。”
白芷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小一岁,眼睛却清澈透明,纯净如孩童的姑娘,不觉笑了。
她点点头,大大方方的接受了对方的夸赞,“谢谢你,你也很厉害。”
呼尔葉顿时眉眼弯弯,像一匹骄傲的小马驹。
临走前,她又很有些胆大妄为的问道:“以后我能找你骑马么?”
白芷怔了下,点点头:“当然可以,就是不骑马,我们也可以凑在一处说说话。”
西望府年轻姑娘不多,身份高的更少,故而白芷的交际圈里除了刘夫人之外,竟没有什么女性友人,偶尔也会觉得寂寞。
于是呼尔葉就来了。
顾青顺便领着呼尔葉进去,两人在二院分开。
顾青刚迈开腿要走,却听呼尔葉突然叫了声,又蹬蹬跑过来,不由分说的朝自己手里塞了一件东西。
他愣了下,低头一看,是个天青色的……荷包?
不等顾青发问,呼尔葉就急忙解释道:“听说你们大禄会过七夕,送你的!”
顾青心头一软,笑眯眯的仔细打量起来,不过很快面色就变得有些复杂。
他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试探着夸赞道:“我们是过七夕不假,所以你从哪儿听说要送鸡荷包?”
骗她的那人也忒损了!
然而话音刚落,就见呼尔葉涨红了脸,气急败坏的抢上来,“你,你这个瞎了眼的,我分明是绣的雄鹰展翅!”
片刻惊愕过后,顾青笑弯了腰,将那长得像鸡的雄鹰高高举过头顶,利用身高优势对呼尔葉道:“我逗你呢,我一早就看出是雄鹰了,你看,这就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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