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顶着他们的视线,对门口一个靠墙坐着的伤兵说:“我找七弦。”
那个伤兵看了她一眼,放行了。屋子里七弦正指挥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按住他。”
艾怜喊道:“七弦。”
七弦转头看了她一眼:“潘娘子,您是要回去吗?先过来,帮我按住他,等我把他包扎完,再找人送你回去。”
艾怜急忙过去帮忙,见七弦回府衙新换的那身衣服上,前襟和袖口又全都是血污,看是去简直像个屠夫。她低头帮忙,死死地压住伤兵的另一个肩膀,七弦拿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铁片,烙在了他胸前的创面上,空气里马上传来淡淡的焦味。
“啊!”伤兵痛苦地大叫着,七弦快速地往伤口上撒了些药粉,然后拿布把伤口包好。他拿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对艾怜说:“我去院子里找个能动的伤兵送您回去。”
“不用,我要留下来照顾影十和那一屋子的伤兵们,你给我些金疮药,他现在还烧着呢,我把他身上的伤口清理一下,还有就是那屋里有个伤兵痛得厉害,嗓子都喊哑了,我想再给他们煎些清热止痛的汤药喝。”
七弦听了一笑,便没同她客气:“既然如此,潘娘子,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赶,您把左邻右舍另外两个宅子里的伤兵都一起照顾了吧!”
“什么?”艾怜惊讶地看着七弦。难道这里没有医护人员吗?如果她不来这里,那影十岂不是就自生自灭了?
七弦以为她不愿意,便解释说:“几个军医都随大部队走了,延州城里就剩下一个,已经累了一天一夜正在休息。抓来的七八个郎中,一个城门放一个,西城门的伤兵最多,那个郎中负责重伤,我负责轻伤,我们都没有时间给伤兵换药。您既然能给七弦清理伤口,那就请您给邻近两个宅子里的伤兵换一换药。”
“可是,我怕做不好,如果有伤兵的伤口恶化了,我处理不来,那你能马上过去吗?”
见那个伤兵缓得差不多了,七弦扶起了他,小厮过来搀扶他出去。七弦洗了洗手,朝外喊道:“下一个!”
然后对艾怜说:“潘娘子,伤口恶化是正常的,十个伤兵里能活下来三个就已经是奇迹了,能否活下来,这是要听天由命的,您只负责给他们换药就行,如果实在太严重的话,您就把伤口给包上,记住是谁,等军医睡醒了再去处理。汤药的事情您不必管,有专门负责熬药的,会定时给伤兵们送去,您只要给喝不进去的人灌进去就行了。”
小厮又搀进来一个伤兵,七弦对小厮说:“你把药酒、伤药和布条分出一部分装好,一会儿让潘娘子带走。”
见他那么忙,艾怜不好打扰,向小厮问清楚了各种药的用法,以及常见情况的处理办法,等东西都装好后,背上筐子,提着两罐子药酒,见七弦顾不上她,便同小厮告别。
她带着这些东西回到影十那,先给他处理伤口。
凉凉的药酒冲洗在伤口上,在疼痛的刺激下,影十醒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艾怜:“潘娘子,你怎么在这儿?”
看来他现在才是真的清醒了,艾怜把药粉轻轻撒在伤口上,温柔地说:“我来照顾你。能坐起来吗,让我看看你背上有没有伤?”
影十环顾了一下室内,床上地上躺着伤兵,外间也有人在呻`吟着,这才确定不是做梦,原来刚才真的是她抱着自己喂水喝,他苍白的脸颊有些发红,用剩下的一只手臂撑着,忍痛坐了起来,见艾怜要脱他的衣裳,急忙伸手挡住。
他现在只有一只手臂,脱了衣裳肯定丑死了。“没,没伤,不用看了。”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她都看到他后背的伤口了,艾怜没理他,硬是把他的衣裳脱掉了,见伤口周围红肿一片,就拿帕子先把他后背擦净,然后细心把伤口处理好。最后琢磨了一下,没有胶布,伤口又分散着,只能用布条把他一圈一圈地缠起来。
影十老老实实地任由她摆弄,看着她乌黑的发顶,闻着她头发里的皂角香味,感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的触摸他,感受着她对他的怜惜,心里不禁万分难受。
他是孤儿,自小习武,在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男人堆里长大,唯一接触多些的女人就是小七,可他向来都把她当作兄弟,只有艾怜,让他对女人有了全新的感觉。虽然接触不是很多,但她的一举一动都刻在他的心里。刚认识她时,她的乱摸乱动,让他情窦初开,对女人产生了好奇,虽然面上不高兴但心里很喜欢。她给他的腰牌编了根漂亮的绳子,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女人送的东西,还有那条帕子,是他收到的第二件礼物。
他的生活非常简单,每日除了习武就是跟在主人身边,他这种家养的贴身护卫不能随意接触外人,就连府内的丫头都不许有接触,以防走漏主人的消息,艾怜是他唯一近距离接触过的女人,所以在他这个年龄,所幻想的、所渴望的女人就只有她。那日从艳春楼回去后,主人得知他肖想潘娘子的事,狠狠惩罚了他,他明白再不能去想她了。
他这样的人有极强的忍耐力,从小师父就教导,他的人生目标就是保护主人,不得违逆主人。他突围出去搬救兵时,心里想的就是要完成任务,一定要搬来救兵,因为主人和她都被困在城里,如果主人没了,他活着就毫无意义,如果她没了,他的心也就跟着死了。所以,他不但请来救兵,又铤而走险地再次冲破重重敌军回到了城里,只为把消息传回来,让主人安心,让她安心。
影十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横一道竖一道左一道右一道的全是布条,她把每一处伤口都包到了,其实有的地方根本就用不着包扎,这样子也太难看了,那一大团子布条全让她给用上了,他想起了师父骂师娘的口头禅“败家娘们”,这个词用在她身上真是恰当,一点儿都不知道节省,这些布条都够这一屋子伤兵换药用了。
被她如此珍视,他心里觉得甜蜜,嘴上却埋怨着:“都把我捆成粽子了,还怎么出去见人?那帮侍卫一定会笑死我的。”
见他现在的精神很好,艾怜以为他退烧了,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皱着眉训斥道:“哪儿都不许去!烧得这么厉害还想着到处乱跑。”
第154章 青涩少年
情人眼里出西施, 听着她的训斥, 他只觉得心里有暖流涌过。他总算明白了师娘总是骂师父, 而师父不但不生气还整日对师娘笑眯眯的原因`, 原来师父不是犯贱,而是在享受。
她可真是好看, 雾蒙蒙的大眼睛就像钩子一样, 勾得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虽然她的眼神很少落在他身上, 但只要她注意到他,肯定会给他一个明媚的笑容。现在她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在担心和心疼着他。
影十满足地看着她, 很快, 她的面容开始模糊起来,他用力晃了晃头, 见她惊慌地抓着他的肩膀,嘴里还一张一合。
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把耳朵凑近去听她说话, 不小心脸碰到了她, 那柔软又温热的触感让他昏昏欲睡,越发地迷糊,便干脆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这是世上最安全最温暖的的地方, 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搂住她的腰, 只想一辈子待在她这里直到死。
艾怜见他摇摇晃晃的, 支撑不住一头倒在她身上,急忙扶着他躺好,喊了他两声,见他烧得又糊涂了,怕他扛不住细菌感染会死去,也不管他能否听见,就捧着他的脸,鼓励说:“影十,你千万要挺住,你要是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一定要多想着我。”
影十虽然睁不开眼睛,但听到了她说的最后这句话,于是心里笑了,告诉她:“我每天都想你……”
艾怜见他的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来,心揪了起来。把他安顿好,看着一屋子伤兵,想起七弦说的“十个伤兵里能活下来三个就已经是奇迹了”,不禁为他们感到凄凉和悲伤,“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没名没姓的普通士兵,像灰尘一样卑微,活下来的还有可能享受荣誉和军功,死去的却什么都没有。战争牺牲了成千上万的无名小卒,最后的战争的结果却只记在某几个人的身上。比如这场守城之战,这个游戏世界的史书上会记载延州之战,王延龄如何如何,……最终守住了延州城。甚至可能都不会提到影十他们三个冒死去请来援军之事。
今天新受伤的不用换药,她问清楚了需要换药的伤兵后,开始忙活起来。三个宅子,共三十个伤兵,有一半人需要换药,一个时辰下来,全部被她搞定了。
她环顾室内,看着换过药的伤兵整洁安静地休息,心里很有成就感。她没想到她会这么能干,竟然不怕这些血淋淋的伤口,甚至敢用烧过的刀子剜掉伤兵身上的烂肉,并且手上一点不抖,真是天生做医生的料,她有些后悔自己高中时没学理科,没去报考医学。
天已经炎热起来,血渍会引来大量的蚊蝇,必须把这三个宅子都打扫干净。她挑了两个轻伤能走动的伤兵帮她担水,把影十和其他伤兵沾了血渍的衣裳都脱下来洗了,又把宅子收拾了一遍,席子上、桌上、椅子上能擦的都被她擦了一遍。就连那些脏污得厉害的伤兵也被她简单地洗了脸洗了手。最后又从一个宅子里找到半盒香,每个宅子里点了一根,才觉得屋子里的血腥味和臭味淡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