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狱卒出现在牢房外,摸出细长铜匙,“叭嗒”扭开锁芯。“夫人,陆大人有请。”猝卒态度还算客气,秦婠知道这不过是开始。她略一颌首,微理裙裾,道了声“有劳”便踱出牢房。两个狱卒看得稀奇,下狱的女人不是没有,但进了牢房不哭不闹还从容大方的女人,就很少了,不过听说她是在杀人现场被抓来的,听同僚说当时血流满地,她就坐在血泊之中,手中匕首还往下淌着血,如此想来,这样的女人必有非常之心,不惊不惧也在情理之中。
秦婠跟着他们往外走,她不是从容,也不是不怕,只是习惯而已。
这路也不是第一次走,要路过几个火把,她都清清楚楚。
每隔十步一火把,一共八个,这八十步走完,再转个弯,就是刑讯室。
————
应天府尹陆觉在刑讯室里坐着,旁边站的孙主簿附耳轻语:“大人,那可是朝廷的诰命,镇远侯府的夫人,会不会……”陆觉做个手势打断他:“镇远侯府早就没落,无人在朝得势,空有爵位而已,我们是在案发现场抓的人,人证物证齐全,待逼她画押招认,纵有疑点也无可抵赖,旁人说不了什么,我们对那边也有个交代。”孙主簿点点头,看到人影在拐角处落下,便直起身退后站着。
陆觉见人带到,神色一沉放出官威。镇远侯夫人秦婠他不是第一回见,上次她在公堂之上巧舌如簧替何寄脱罪的记忆犹新,是个特别的女人,倒是可惜了。
秦婠已换上素袍,在黄氏屋里穿的衣裳染着黄氏的血,已褪下拿去做证物。她踱到陆觉跟前,只是欠身施礼,道:“沈家秦氏,见过陆大人。”陆觉冷冷盯着她:“夫人,你可知此室为何?”
她目光从陆觉身上移至火盆,再从火盆又移至四壁、悬索木架,最后又转到陆觉身上。
“这是应天府的刑讯室。”
“那夫人可知此地之物都是何用?”他又问她,语气平静。
秦婠笑了:“鞭刑、铜烙、拶指、站笼……”她一口气说了十来件东西,又看着木架子,“这里的刑可不简单。把人绑在那上头,用沾过盐的鞭子狠狠地抽,抽到人昏阙,再在伤口抹蜂蜜,引来成群虫蚁啃噬,又或者用烧红的铜烙烫身体最娇嫩敏感的位置……不过那样伤口太明显,容易落人口实,应天府很少用,你们比较爱用拶指、站笼、笞杖、针刺……”
“……”陆觉听得一怔,他原想先吓她一番,以便后面审讯,不想她竟对答如流,“夫人见识广博,连我应天府爱用什么刑罚都知道,看来不必本官多废唇舌,夫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
“明白。”她怎不明白。
“那好,本官不与夫人废话了。根据夫人所言,我已命人往贵府查探。”陆觉抚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道。
此时天已近暮,秦婠乃清晨在黄氏家中被抓,早已将事情经过交代了一遍,陆觉已着人按她所说到沈府查问。
黄氏虽是沈家奶妈,但身契不在沈府,她平时虽长住沈家,但仍在外置了间小宅,就在沈府西角门外六十丈远的胡同里,与沈府一街之隔,离得非常近。
今日清晨时分有人来报案说黄氏家中于昨夜有争斗动静,故而巡街的衙役便到黄家看个究竟,不料正好撞见秦婠手握匕首坐在血泊之中,而黄氏就死在离她不远之处。仵作现场勘验尸体后证实,杀死黄氏的凶器,正是秦婠手里的匕首,另外应天府捕快们在附近排查时,有邻居证实曾亲眼见到秦婠在昨日亥时进入黄家,随后就传来打斗声。
人证物证俱全,她又在现场被抓,无从狡辩。
可秦婠却称自己昨夜在沈家后宅并未外出,昨夜戌时与邱清露约在沈府漱玉泾旁的观景亭里指挥仆妇们捉拿府中一个犯事的下人,那下人正是黄氏。谢皎被黑影吸引走后,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一棍敲到后颈昏阙,再睁眼时人已在黄氏家中,中间经历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按夫人所说,因疑黄氏在贵府与人私通,故而昨日与贵府大奶奶邱氏在园中捉拿此人,她可以证明昨夜你确在戌时带人到漱玉泾,但是她也说了,你们留在亭中等消息时,有人从身后将她们全部打晕。而且她还说,她与丫鬟都没见着你所说的黑影,只听到你们惊呼,紧接着你那丫鬟谢皎便追出,很快她们就被打晕,晕倒前你还站在亭边。这个时间证明不能成立。而事发之后,你那丫鬟也随即消失,遍寻不见。黄家离沈府很近,走路一刻钟时间就到,从戌时到案发的亥时之间,有足够的时间让你走到黄家。而那所谓黑影不过故布疑阵,乃因你要你的丫鬟先行离亭,而后再绕回亭中将邱氏等一干人打晕,你再趁此离开沈府前往黄家杀人,你只需在杀人后返回此地,假装昏迷,如此一来,邱氏会成为你的时间证人。可你并没想到,黄家附近有人夜归,看到你进入黄家,而你在杀害黄氏的过程中引发黄氏挣扎,故而夜半起了争斗,你也被她推撞到墙,以至昏迷当场。”
秦婠微眯了眼眸,已然听出其中关键所在。
邱清露没有说出事实——黑影是邱清露先看到的,然后谢皎才追出,紧跟着她被人打晕,那时候她的背后只有邱清露主仆二人。顺序不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人想要杀黄氏灭口,顺势将罪名推到她的头上,置她死地。如今最糟糕的是,连邱清露都被收买,当时亭上只有她与邱清露主仆,邱清露的证词对她极其不利,然而她又无法证明。跟着她过去的仆妇伏在漱玉泾下,也看不到亭中情况,无法作证。
“我为何要杀黄氏?黄氏与我无冤无仇,纵然她在沈家做下不容于主之事,我只需将人拿住便是,何必要人性命,纵是要杀,又何必亲自去她家杀她,冒如此大的风险。在后宅我想要一个人死,可以有上百种方法让人死得毫无痕迹。”她想了想,反问陆觉。
“那就要问夫人了,本官不知道夫人的想法,不过我在黄氏家中找到些东西,也许能回答夫人这个问题。”陆觉挥手,孙主簿便捧起托盘走到她面前。
托盘上放有展开的信纸,纸上是簪花小楷所写的字,与她的字迹几近相同,信上内容多是露骨情意,收信人写着“何郎”,落款是一个“婠”字。秦婠要拿起信细看,孙主簿却倏尔将木托盘收走。
“此物便是夫人与外男私通的证据,不知因何叫黄氏拿了把柄,用以威胁夫人。夫人自不能让此事外传,便想杀人灭口,可惜百密一疏,还是遗落了此物。”陆觉站起,围着秦婠踱步,“夫人,本官的人到府上打听时,发现近日夫人与燕王殿下麾下的何寄公子过往甚从,你这位‘何郎’,不知是他否?”
秦婠双眸骤冷,怒视陆觉:“那信我没写过,虽说笔迹相仿,料来应是有人伪造。我与何寄之间磊落坦荡,他进府教授武艺亦是受侯爷所托,陆大人此语不仅污我名声,更牵连沈府清誉,还望慎言。”
“夫人若顾及清誉名声,沈家脸面,不如从实招认,也免得过堂开审,将此丑事昭告天下,毁了沈家百年积望。”陆觉鹰眼如炬,停在她面前逼视。
秦婠不避其目,不躲其锋:“大人,该说的我已都说了,没做过的事我不会认。从事发到现在才短短一日时间,仵作的尸格未出,死亡时间没确定,死者身上是否有其他伤处未可知,黄氏在外的人际情况亦没查清,大人不思查探,倒是一口死咬住我不放,也不知为何。昨夜争斗声吵得左右邻居皆知,那屋中必然打得厉害,你说是我与黄氏争斗后将其杀之,那么除了额上的伤口外,我身上可有其他争斗痕迹?大人可以请位女医来验我身体,我愿意配合。还有我嫂嫂与其丫鬟证词是否有假,大人又可曾查过?”
她说着摸摸自己额上的伤,那应该是在她昏倒过程中被人故意弄伤的,好作为她昏倒的借口。
“好一张伶牙利嘴!”陆觉被她驳得动怒,“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本官为了你的假话浪费时间?”
“大人,你断案如此草率,尚有众多疑点未清便要给我定罪,莫不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秦婠记得,上辈子卓北安已经查到不少疑点,虽未能彻底洗涮她的嫌疑,却也有些眉目,然而朝廷上面只给他极短的时限,他来不及查清整桩案子,就被盖棺定论,如今再细想,她方觉幕后之人手眼通天,已能影响朝堂,向审案官员施压,才会造成那个结果。
“放肆!”秦婠一语说中陆觉心病,他当即怒沉了脸,“本官一番好意前来劝说,不过为着让夫人少受些皮肉之苦,看来夫人是不愿意配合本官了。”
“怎么?你们要对我动刑?”秦婠双手在袖中紧紧交握,心里已紧张,脸上却仍要作出镇定模样。
“夫人身娇肉贵,本官哪敢冒然动刑。”陆觉冷笑,招来两个犾卒,“你们两个将她关入站笼,断其食水,用火把照着她不准睡,什么时候愿意招了再放她下来,另外传我之令,不准任何人探视她!”
语毕,两个狱卒过来押她上站笼,她甩袖震开二人,自己走上前去。所谓站笼又称立枷,上端为枷,锁卡犯人头部,下端为笼,站上去后就不能坐下,要一直站着,而不让人喝水吃饭睡觉,则会瓦解人的意志,这是牢狱刑罚手段的一种,不见血不伤筋,却一样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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