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道福看着这样意态从容的王献之,莫名地,心底涌起了一股子寒意,那百般纠缠心底的滋味不再甜美,反而苦涩发冷,整个人似乎掉进了冰窟。
这,就是她豁出尊严豁出脸面抢来的如意郎君么?为什么她心底感觉不到一点点的欢喜?
哪怕王家人人得知司马道福的新婚夜形同虚设,她也很快在王家站稳了脚跟,关起门来夫妻间的貌合神离,丝毫动摇不了她的地位,只要这个王朝还属于司马皇室,她就能稳稳地立在台面上,至于内心是否幸福是否快乐,那,谁在乎呢?
属于王献之司马道福的新生活开始了,卫夜那边的人生也掀开了新篇章。
在道然庄安定下来后,卫夜便派人前往高平送信,不但带去了原身三分之一的嫁妆,还将自个身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了郗家长辈,此事错不在她,举国皆知,郗家长辈也没有借口指责她连累娘家姑娘,况且郗家嫡枝已无待嫁之女,仅有的女孩儿,还是卫夜亡弟的遗腹女,父亡母逝,寄居在长房伯母身边。
卫夜的记忆中,对这个叫灵心的女孩儿印象十分深刻,女孩儿和她的女儿玉润同年出生,玉润早夭,郗道茂便把一腔爱女之情都投到了这个女孩身上,只是郗家的女儿不好在王家长大,郗道茂能伸手的地方也有限,不过是在物质上照顾几分,还生怕郗家人多想,最终反而令女孩儿为难。
不过如今情势不同了,她已经恢复了自由身,又有了属于自己的地盘,当然不能再让这女孩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了。
卫夜此次着人带去的钱财,便是为了换取灵心的监护权,世道即将乱了,高平郗氏未必能护得了这孩子一生的平安,倒不如自己倾囊相授,等她有了自保之力,便不需要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他人身上了。
前往高平的船队离开没多久,卫夜又将面临与知己的分离。
虽然建康一派纸醉金迷,歌舞升平,但北边一直不太平,这卫夜是知道的,前秦苻坚堪称一代雄主,摆平了北方后,开始对富饶的南方虎视眈眈,东晋王朝已势如危卵,摇摇欲坠。
以往东晋王朝还有一个桓温威慑北方,可桓温病逝,司马王朝迫切需要一位文武双全的将帅之才抵御外患,撑起东晋的脊梁,这一回,朝政尽掌在手的谢安举贤不避亲,向朝廷推荐了谢玄。
卫夜一直知道谢玄一生武名远胜文名,而他真正扬名青史也正是从此次“举贤不避亲”的美谈开始,最后,十余年殚精竭虑,立下赫赫战功,阻拦了前秦大军的南下步伐,自己却壮志未酬,病逝任上。
谢玄之后,东晋无力回天,很快就被刘宋取代。
“此去还不知有无相见之期,表妹可有话叮嘱幼度?”
道然庄观景阁,位于碧螺山山顶,俯瞰远处,恢宏繁华的健康城就像精致的玩具,谢玄扶着观景台的栏杆,宛若玉树临风,飘然若仙。
他垂眸看向远方,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也没有注意到,他身边人脸上的挣扎之色。
谢玄骑射高超,有一身世家子少有的高深武力,但不可避免的,也沾染着这个时代世家子的通病——将寒食散当作提神醒脑的良药!
谢玄早年为桓温部将,虽然无需冲锋陷阵,但战场上瞬息万变,也不可能完全规避风险,因此立过战功,也受过重伤,体内留下暗疾,到如今而立之年,暗疾发作时,便常常靠寒食散来压制痛苦,单是卫夜在道然庄见过的几次,就从他身上闻到过寒食散的气味,只是谢玄更有节制些,即使服用寒食散,也控制着用量,因此表面上不似大部分寒食散吸食者那么放荡不羁。
但毒就是毒,不会因为用的少而无害,至少,就卫夜看来,谢玄其实已经染上了瘾,谢玄英年早逝,除了多年征战四方而病痛加身这个原因外,还有就是寒食散对他身体的侵蚀了。
也许对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而言,寒食散都是无解之毒,但别忘了,卫夜上辈子几十年学医,最后却点亮了毒术宗师级技能,寒食散在她手里,简直可以说是小儿科级别的了。
解毒容易,改变谢玄病逝的命运也不难,但,这是一段历史,谢玄更是历史已盖棺定论的千古名人,她真的能够擅自改动吗?
“我的言行,对幼度你有影响吗?”这话问得稍有些犹豫。
谢玄自是听出来了,他眼睫不易觉察地一颤,随即勾唇浅笑,看向卫夜,“我以为我们是朋友,良师益友,对双方怎会没有影响?”
“是啊,朋友……”
能让谢玄将自己当作良师益友,卫夜也觉得荣幸,她释然一笑,彻底想开了,她的到来,本就颠覆了历史,如今所处的时空,早就不是她从史书中读到的那个时空了,桓温和郗超都早死了数年,谢玄组建北府兵,比史上又早了数年,历史,早就改变了。
“那幼度在离开建康前,尽量多抽些空闲留在道然庄吧,争取把你这破身体彻底治愈,身体才是你做一切决定的资本。幼度此去志在社稷,肩负匡济天下重任,我不能拖你后腿,只能尽我一份绵薄之力,只盼你来日凯旋而归,我在建康为你接风洗尘!”
第21章 旧时王谢 第九话
等谢玄出发前,卫夜已经让谢玄修习起了不老长春功,谢玄学识渊博,玄学功底深厚,本身亦天赋出众,虽然年纪大了,但论起修炼速度来,竟不比当初的无崖子慢,如果逍遥子在的话,想必也很高兴逍遥派又吸收了一块上好的良材美玉!
至于谢玄心中如何想,是否会将这门绝学传给别人,卫夜就不管了,她管天管地还能管到谢玄收徒弟不成?
谢玄倒没说什么好听的,只是在临走前做了一件事,将身边的姬妾全部遣散,一个没留,而谢家对此也毫无疑议。
甚至,谢安亲自吩咐谢玄的独子谢瑍隔三差五地前来道然庄请安!
天知道,面对这个一本正经和风趣幽默的谢玄截然不同的面瘫迟钝小正太,卫夜是什么样狗血心情。
瞅着那双带点小委屈小迷惘小敬畏的眼神儿——这是把她当后妈对待了吧?
卫夜也不傻,自然知道谢家态度转变的原因何在,可天地良心,她一点儿也不想当后妈好吗?
凭她如今的身份,嫁人当然可以,但嫁入与琅玡王氏齐名的谢氏就有点不现实了,更何况她如今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地盘有地盘,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比起建康的贵妇贵女们,过得不知道多痛快,她又何必自投罗网重回后宅?
那种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没有半分自由的大家主母的日子,她上半辈子已经过够了,哪怕她再欣赏谢玄,也没到为他破例委屈自己的地步!
然而谢瑍是个固执的一根筋的小正太,既然是他崇拜的叔祖的吩咐,那他就要一丝不苟地执行到底,况且他也看不出来卫夜的抗拒,当真是风雨无阻地上山给卫夜请安。
时间长了,卫夜也心软了,毕竟不是那个刀光剑影的江湖世界了,这个世界,还是更讲究人情味的,这时候灵心也来到了她身边,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两个小家伙共同学习,有个伴或者竞争对手也挺好。
她想,谢安大约也是抱着这样的目的,至少在他心里,自己是堪配为师的,如若不是谢玄的女儿已将及笄,恐怕也会被这位江左风流宰相撵过来。
灵心是个很好强的女孩儿,大约是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如意,这小姑娘与时下颇有些格格不入,比如,她觉得琴棋书画无用,学插花烹茶纯属浪费时间,生得一副眉目如画肌肤如雪的名门闺秀模样儿,大褶子上的规矩礼仪一丝不错,内里却是粗犷不羁,偏偏对武功医毒这样的“实用技能”充满了狂热的兴趣!
谢瑍身为军事家谢玄的儿子,却对军事武学分毫不感兴趣,他痴迷的方向完全点在了诗词歌赋上,既内向,又专一,认准了学习的方向,便不肯转移半分目光,道然庄内书斋的上万逍遥派典藏,简直让谢瑍乐不思蜀!
明明当初打定的主意是赶一群羊,最后这两小只南辕北辙的兴趣爱好硬生生让卫夜把教学时间劈成了两半,根本没法统一好不好!!
时光如水,就在卫夜和两个小家伙磨合的互动中滑到了九月初,山下的健康城敲响了丧钟!
简文帝司马昱,驾崩!
简文帝的去世早在卫夜的意料之中,如果卫夜还是王家的主母,那么这场皇家葬礼她必然是要出席的,但现在她退居碧螺山,一介白身,自然是不用去面对那繁琐且辛苦的过程了,倒是司马道福,失去了疼爱她的父亲,新帝孝武帝素来与她不和,身为皇子时屡屡遭司马道福欺压,现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福气都挥霍尽了,自然该吃苦了。
卫夜觉得自己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看着仇人们自己作死就行了,实在没必要弄脏自己的手。
但她想得开,别人却如她所想。
对司马道福而言,唯一能够爱护她,支持她的亲人去世了,她自然难过,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心中的难过,到底有几分是为了父女亲情,有几分是为了自己日后没有靠山的日子恐慌,她能心想事成地嚣张这么多年,就说明她不是真的笨蛋,自然也看得分明,时局已经变了,她再想如上半生那般富贵无忧地生活,行事风格必定要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