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离沈介溪近一点,未必是坏事。
傅云章怔了怔,意识到傅云英在说什么后,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后,他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手指微曲,俯身轻敲她的额头。
“老师会很高兴的。”
他轻声说。
“二哥,你高兴吗?不要哄我。”
傅云英仰头看着他,语气很认真。
傅家的人对她很好,这世上每一份关怀都值得被认真对待。她感激每一个对她好的人。
小家伙眼神真挚,目色清亮,口吻比诗会上那些讨论经籍注疏的学子还严肃,傅云章却有些想笑。
“高兴。”
他揉乱她梳得整齐的额发,轻笑道。
当初带她去见赵师爷,就是想诱骗老师收下她这个学生。老师曾教授过沈阁老的发妻赵氏,虽然放浪形骸,其实心如赤子,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看轻她。
他不知道自己能看着她走多远,老师可以给她提供更多庇护。
直到有一天,她羽翼丰满,摆脱种种束缚,真正主掌她自己的生活。
※
这一晚傅家上上下下都没睡好。
宵禁不便外出,傅云章这夜宿在大朝街这边宅院的客房里。
翌日天还没亮,他匆匆梳洗,换上一件八成新的月白色云纱袍出门。他昨晚托相熟的人下帖子请钟家人吃酒,宴席就摆在黄鹄矶的黄鹤楼里。
管事和铺子里的掌柜按着他的吩咐准备好银两和几大抬盒礼物,布匹绸缎,精细果点,新鲜时蔬,摞得满满当当的,着人送到钟家去。
不一会儿下人回来,“钟家接了二少爷的帖子,收了银子。”
管事和掌柜们松口气。
吃午饭前,听得门外仆人们惊喜的叫声传来,坐在正堂里等消息的傅月、傅桂和傅云英迎出五谷丰登大照壁,傅四老爷和傅云启、傅云泰果然回来了。
在牢里待了一夜,傅四老爷像是没事人一样,依然红光满面,傅云启和傅云泰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耷脑。
兄弟俩眼圈青黑,说话有气无力的,被仆人们架着送回房。
傅云英听到傅云启惶恐的惊叫声:“虱子,里面有虱子!我要把头发全剪了!”
傅桂和傅月本想安慰他几句,听到这一句,脸色大变,下意识后退好几步。
“爹,没受罪吧?”傅月搀扶傅四老爷进房,说话带了点哭音。
傅四老爷哈哈大笑,“没事没事。”
他低头闻闻自己的味道,眉头一皱,让仆人去准备香汤,回房梳洗。
等他换了身衣裳出来,花厅里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饭蔬,傅云启和傅云泰没出来,傅四老爷吩咐下人把饭菜送到他们房里去。自己带着女儿和两个侄女吃饭。
他言笑如常,胃口很好,吃了两碗肉汤泡饭,频频给傅月、傅云英和傅桂夹菜,席间还说了几个笑话。
傅月和傅桂不禁被他逗笑了。
吃过饭,傅四老爷叫来管事,“快入秋了,该给月姐她们裁几套新衣裳。”
管事忙道:“花楼街的裁缝最好,其中一家是苏州府人开的,他们晓得南直隶时兴什么样式。听说知府家的千金也是请他们家做衣裳。”
傅四老爷大手一挥,道:“那就请他们家的。”
下午,裁缝上门给傅月、傅桂和傅云英量体裁衣。
裁缝常在内院行走,惯和妇人闺秀打交道,三言两语就把心头惴惴的傅月和傅桂哄得眉开眼笑。
两姐妹听裁缝讲楚王府和武昌府几大世家之间的八卦,听得兴致勃勃的,听到激动处,一个劲儿追问,早把昨晚的事忘到爪哇国去了。
在平民百姓们眼中,王府就和皇宫差不多,里头的秘闻对她们有莫大的吸引力。王爷和王妃每天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这样无聊琐碎的事她们都能听上三天三夜。
傅云英不得不佩服傅四老爷,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人,平白无故受了场不白之冤,在牢里担惊受怕一夜,回家头一件事不是痛骂钟家大公子,而是花心思安抚傅月和傅桂。
量过尺寸,她回到房里,洗净手,让芳岁铺纸磨墨。
赵师爷提过武昌府知府的母亲赵善姐。深闺妇人一般只有姓氏,名字不为外人所知,但赵师爷却直呼赵善姐的名字,不是他不尊重赵善姐,而是赵善姐以画技扬名,坚持用自己的名字示人,不冠夫姓。
傅云英坐在窗前,凝望庭外肥绿的芭蕉丛,提笔蘸墨。
她不能懈怠。
第38章 化解
黄鹤楼主楼有三层,重檐翘角,巍峨雄浑。内设雅室,周围绕以彩绘游廊、八角凉亭。
整座楼体屹立于黄鹄矶之巅,背倚蛇山,下临江流,鸟瞰城郭,和长江对面的晴川阁遥遥相对。它几乎是整座江城的象征,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们路过此地,一定会登楼抒怀,在此题诗作画、大摆筵席,如此才算是不虚此行。
站在黄鹤楼前廊遥望对面一座座绵延起伏的翠微青山和在滚滚波涛中若隐若现的船只,烟波浩渺,江水浩瀚,面对不见天际的滚滚大江,人是如此渺小,飘摇的船只就像一片片随波逐流的落叶,随时可能倾覆江底,但身处高楼,又仿佛将城池踩在脚下,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手摘星辰,主掌一切,似乎可以体会到文人骚客们为何喜欢在此处指点江山,抒发感慨。
冷清如傅云章,登顶远眺时,也能感觉到胸腔中自然而然腾起一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慷慨激昂。
“少爷,高处不胜寒,这里风大,还是早些还席吧。”
山风吹过,扯动游廊轻纱哗啦啦响,莲壳打了个哆嗦,轻声道。
伴当颤抖的声音将傅云章从茫然中唤回现实,他微微一笑,沉默不语。
澎湃的豪情只是一刹那的错觉,他生来注定和雄心壮志扯不上关系。
那太耗费精力了,难以想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为了一个理念和整个世道抗争。蚍蜉撼树,听起来何其震撼,何其振奋人心。然而真正肯为之付出所有的,寥寥无几。
他从不会把自己置于九死一生的艰难境地。虽然他也不容于世,也曾多次试图改变傅氏宗族,但他很注意分寸,向来只在自己能力可以达到的范围内小小的任性放肆,绝不会拿鸡蛋去碰石头。
黄州县的傅云章声名远播,仅凭他一个人就能影响整个州县,在县里没有掣肘,他能毫无顾忌地显露自己的锋芒。
武昌府的傅云章不会那么激进冲动,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上到楚王府养尊处优的权贵,下至渡口码头靠搬卸货物讨生活的苦力,他都能交到朋友。
那么多人赞美翠竹宁折不弯,事实上竹子只是比松柏柔韧、知变通而已。狂风过处,竹浪随风翻涌,只有弯下脊背,才能适应环境,不至于被大风硬生生折断。
那些宁折不弯的,早就被摧折或者连根拔起了。
“高处不胜寒可不是这么用的。”
一声带着醉意的轻笑,一名相貌堂堂,头戴蝉翼罗方巾,身着丁香色大袖云锦道袍的男子掀开薄纱,摇摇摆摆晃出雅室,靠到沉思的傅云章身上,一张嘴,酒气冲天,“贤弟高才,你的书童却不怎么机灵。贤弟如此人品,实在可惜。”
傅云章收回凝望对面山水的目光,不动声色退后一步,躲开男子,微笑道:“家仆不识字,让钟兄见笑了。”
突然失了倚靠,钟大郎一个趔趄撞到栏杆上,愣了几息,哈哈大笑,举起手中酒杯,“贤弟可是怕吃醉了回去不好交代?”
他眨眨眼睛,拍拍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贤弟还未娶亲?”
傅云章笑了一下,抬脚走回雅室。
他曾在江城书院就读,年少时曾因为少年意气吃过几次苦头,现在他仍然不喜欢钟大郎这样仗着家世轻贱百姓性命的世家子弟,但他知道该怎么和这些锦绣公子打交道,太过讨好,落于下乘,太过清高,又容易得罪人。
不能太端着,也不能太容易被煽动,要不卑不亢保持自己的品格。
前来赴宴时帮忙说和的朋友告诉他钟大郎虽然骄纵跋扈,但是个性情中人,对朋友十分义气。
傅云章谢过朋友,觥筹交错间,很快看出钟大郎的本性,三言两语就让对方把他视作同道中人,只差没将他因为知己了。
朋友难掩激动之情,刚才悄悄暗示他,钟大郎和楚王世子关系匪浅。
楚王只有一子,爱如珍宝,如果能结识楚王世子,就算会试落第,也不至于找不到谋生之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傅四老爷无意得罪钟大郎,平白受了场无妄之灾,结果却让他结识了一位新朋友。
“贤弟!”
钟大郎追上傅云章,勾住他的肩膀,打了个酒嗝,“这一次是我醉酒误事,让世叔受委屈了。要是早知道是贤弟的长辈,我哪会纵容悍仆伤人?这一次就当做是不打不相识好了。我已经吩咐人准备礼物,我这人五大三粗的,怕吓坏世叔,就不亲自上门了,贤弟返家之时,代我向世叔赔礼道歉。”
“钟兄客气。”傅云章脚步一顿,抬眸看着醉醺醺的钟大郎,郑重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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