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哪些人?”
“今年的童生都来了,孔秀才也来了,还有几位相公。”
傅云英坐在窗下展开书本看,听到隔壁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群情激昂,原来是为了赵师爷那篇端午见闻的事,县里的文人想请傅云章写一篇驳斥赵师爷的文章。赵师爷名声响亮,黄州县没人能和他抗衡,也就傅云章出面众人才会服气。
傅云章婉拒,孔秀才等人不肯,你一言我一语,拿大道理劝说他,他笑着和众人周旋。
声音里带着笑意,但傅云英听得出来,他大概是不耐烦了。
他向来温文,即使心中不高兴,别人也看不出来。
暑天烦闷,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呆坐了半晌,心中不大痛快。
喊莲壳进来磨墨铺纸,翻出赵师爷的那篇文章,仿照他的格式和语体,一句一句反驳。骈文追求辞藻华丽和对仗工整,多用典故,堆砌辞藻,真正有意义的句子很少,一个意思反反复复用不同的典故和雅致的说辞来描绘,为的就是让句子听起来铿锵有气势。自己写一篇骈文不容易,但是完全仿照一篇写好的骈文再写一篇差不多的,并不算难。
可能是醪糟吃多了,醉意一点点浮上来,她双颊发热,脚步虚浮,写好江陵府见闻后,身形晃了几下。
身后传来吱嘎声,有人推开房门,从外面走进来。
“在写什么?”一道柔和清亮的嗓音响起,傅云章走到她身边,视线落到墨迹未干的竹纸上,脸上忍不住浮出一丝笑,看到一半,浓眉微微上扬,“你写的?”
傅云英点点头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写黄州县人粗俗,我就写江陵府人野蛮横暴。”
江陵府靠近水泽,四周河流环绕,是往来商船通向武昌府的必经之路。财帛动人心,水泽周围州县的百姓眼馋货船上的货物,干脆铤而走险,干起没本买卖。这些盗贼油滑狡诈,往往驾驶小船流窜于沿河芦苇丛中,来去无踪。因为他们中大部分是都是当地人,官兵奉命缉拿,他们往河岸边的乡村里一躲,全村包庇,即使知道哪些人可疑,官兵也束手无策。
贼寇肆虐是困扰江陵府知府的一大难题,傅云英的文章写的是贼寇联手哄抢过路行商货物,家家户户、老少男女帮忙分赃的情景。
全文没有一个字讽刺江陵府人,字字属实,毫无夸张,但形容惟妙惟肖,杀伤力比赵师爷那篇文章强多了。
毕竟黄州县人只是打架,没有十里八乡全去做强盗。
傅云章一目十行看完傅云英写的江陵府见闻,眉头微动,文章当然写得好,但字里行间的这份挥洒自如,和她平时的沉静自持差别太大了。
他垂眸看着她,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小娘子年纪小,肤色净白如细瓷,透出一点点嫣红,“你吃酒了?”
傅云英怔了怔,反应比平时慢了些,摸摸自己的脸,“没吃酒……我早起吃了醪糟。”
傅云章弯腰,抬手放到她额前探了探,双眉紧皱,“都醉得发热了,你吃了多少?”
他扬声叫丫头们进来,“去灶房煮一锅醒酒酸汤。”
丫头应声去了。芳岁和养娘上前扶傅云英坐下。
傅云章问她们傅云英早上吃了什么。
养娘一一答了,奇怪道:“天天都吃这个的,怎么今天就醉了?”
芳岁在一旁气鼓鼓地说:“肯定是灶房的婆子偷懒,醪糟没发好!”
傅云章眉头皱得愈紧,眼皮跳了一下,手指抬起傅云英的下巴。
她目色迷蒙,眸子湿漉漉的,双颊微醺如暮秋时节的漫天晚霞,额前隐隐浮起汗光。
“去请郎中。”
他冷声道。抱起傅云英,送到里间铺簟席的榻上。
傅云英一动不动,乖乖任他抱着,半天后,才慢慢问:“二哥,怎么了?”
仰面看他,眸似点漆,神色如常,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所以才没有人发现不对劲么?
连他也是今天才发觉。明明每天上午都能见到,却没有留心。
傅云章黝黑的双眸望着她,少顷,叹口气,摸摸她的丫髻,“无事,今天二哥送你回去。”
他走到待客的客室里,朝围坐在棋桌前的众人拱手,“舍妹染恙,恕我失陪。”
孔秀才和他认识最久,常常赖在傅府蹭吃蹭喝蹭书看,见他面色微沉不像是扯谎躲避,当即起身道:“病者要紧,这里有我呢!”
傅云章出了客室,吩咐养娘小心抱起傅云英,自己走在最前面,从夹道出府,往窄巷傅四老爷这边走来。
第32章 说定
明明热得昏昏沉沉的,挨着人便感觉到一股陌生的热气萦绕在身边,但婆子的怀抱并不让傅云英讨厌,她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回了丹映山馆,躺在拔步床里。银丝纱蚊帐拢在月牙形金钩上,窗户槅扇全开着,屏风也移开了,风从外边吹进房,熏屋子的香包底下缀着的流苏轻轻晃动,能看到院子里的枣树细小的叶片在日光下反射出粼粼亮光。
窗外窸窸窣窣响,有人站在房廊底下说话,声音都压得低低的,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
虽然看不见人,但两人的嗓音傅云英很熟悉,是傅四老爷和傅云章。
她想坐起来,刚动弹了一下,眼前发黑,脑袋一阵发昏,重新摔回枕头上。
夏天她睡的是空心的刻花竹枕,砰的一声响,惊动守在外间的芳岁。
脚步声忙乱,不一会儿韩氏和芳岁一前一后奔进里间。
芳岁筛了杯温白开,问傅云英嘴巴渴不渴。
她嗓子又干又痒,轻轻嗯一声。
韩氏扶她坐起来,接过茶杯,喂她喝几口水,“想不想吃什么?”
傅云英看一眼窗外,日头打在枣树树冠最顶端,已经是未时光景了。她怎么睡了这么久?
廊下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傅四老爷和傅云章踏进里间。
傅四老爷神色焦急,眸底隐有忧色。
进房之后他细细端详傅云英的脸色,自责道:“都怪我粗心大意,天天一桌吃饭,都没看出来你病了。”
听了他的话,韩氏红了脸,她是大丫的母亲,不止和大丫一桌吃饭,还住一个院子呢,大丫病了好些天,她竟然一点没察觉,还以为女儿只是苦夏而已。
傅云英喝了水,仿佛清醒了点,意识还迷茫,“我病了?”
一只手掌探到她额前,略停一停,飞快掠过。掌心干燥,不冷不暖,温凉适中。傅云章挨着床沿坐下,嗯了一声,侧头给傅四老爷使了个眼色。
傅四老爷点点头,示意韩氏和丫头们跟着他一起出去。
芳岁最后一个退出,转身把槅扇关上了。
“郎中说你病了有好几天……这几天是不是不舒服,为什么不说,嗯?”
傅云章脸色还好,双眉微微皱着,薄唇轻抿,目光和平时一样淡淡的,不自觉透出一股清冷意味,沉声问。
他生气了。
傅云英看得出来,他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没拜师之前傅云章在她眼里有种高不可攀、清高冷冽的气质,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只可远观。认识之后发觉他私底下懒散而不拘小节,其实很好亲近。和她说话时态度认真,语调温柔,从不会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孩童敷衍。
“我不晓得。”
她顿了顿,如实道:“二哥,我不晓得自己病了,我只是觉得胃口不好,人懒懒的,有点发热。”
傅云章目光沉静,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许久。
她没有撒谎。她只是……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
一般的孩子,如果不舒服了,不高兴了,受委屈了,怎么也要嚷嚷几声好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不会。她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碰到难题自己解决,除非实在超出她的能力之外,她不会轻易开口找别人求助。
长辈们对她很放心,久而久之几乎把她当成稳重懂事的大人看待,忘了她还只是个孩子。
所以没人发觉她生病了。直到她烧得晕晕乎乎,站都站不稳了,他才觉出不对味。
这让傅云章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
他们俩都是没爹的孩子,相处的时日越长,他发现自己和这个有相似身世的五妹妹其他方面相像的地方越来越多。
这恰恰是他不想看到的。他过得不快乐,她不必如此。
她应该和容姐那样无忧无虑、自自在在,虽然容姐有时候真的很招人厌烦,但他还是希望傅家的小娘子们都能开开心心的。
傅云章脸上露出淡淡笑容,抬手轻捏傅云英的脸颊,“云英,告诉二哥,为什么不高兴?”
傅云英一怔。不是因为他故意促狭的动作,而是他郑重的语气,他没叫她的小名。
“我没有不高兴,真的。”
她靠着床栏,微微一笑,笑涡若隐若现。
“娘和四叔对我很好,月姐、桂姐也很好,我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没人欺负我,我很高兴。”
她已经很幸运了。前世种种固然不能忘怀,但执着于仇恨不能改变什么,上辈子临死之前,她业已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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