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大惊失色,忙大步跨上前,帮傅云章稳住身形,七手八脚扶他下马。
“爷,当心!”
几双手从不同方向伸过来,傅云章落地,将将站稳。
一名随从小心安抚骏马,剩下的人围在傅云章身边,试探着问:“爷?您没事吧?”
傅云章抬起头,气息有点乱,眸子里空茫茫的,似秋日清晨一望无际的晨雾。
随从们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茫然的神情,心头不由惴惴。
安静了片刻,傅云章渐渐回过神,闭了闭眼睛,抛开软鞭,“不骑马了。”
马上有人雇了辆马车。
傅云章弯腰坐进车厢,放下帘子前,忽然问随从:“一两三钱五分银,能买什么?”
随从挠挠脑袋,想了半天,答:“爷,一两三钱五分银,能买一匹二丈杭州府的好纱布,买肉的话,能秤七八十斤猪肉!”
傅云章沉默半晌,轻笑了一声,放下车帘。
一两三钱五分银,可以买七八十斤肉,一匹二丈纱布……
也能买一个孩子。
陈氏就是用一两三钱五分银,从他亲生父母手中买走他的一生。
……
傅宅里静悄悄的,下人走动时刻意放轻脚步,说话也压低嗓子,生怕惊扰到备考的袁三和傅云启。
会试在即,为避嫌疑,那帮应考的大小伙子刚刚搬出去住了。
袁三和傅云启静下心来专心抱佛脚。
傅云章穿过寂静的庭院,花池里一片光秃秃的枯瘦藤蔓,小径旁的丛竹依旧青翠,罩下疏落的斑影。
莲壳告诉他:“公子回来之后,在书房看书。”
他不知道自己要见傅云英做什么,只是麻木地往里走。
天气暖和起来,书房向南一面的槅扇都取下了,她素来喜欢空阔,长廊对着整个院子,刚踏进门槛,就能看到书房里头的情景。
她坐在书案前,伏案书写。锦缎束发,穿一件海青色暗纹交领春罗直身,写字的时候袖口扎得紧紧的,腰上挂牙牌、佩饰,大约刚从衙署回来,没来得及换衣。
院中池水潋滟,反射出一道道淡金色光线,墙上光影浮动,她置身幽暗的书房内,一束明亮的阳光打在书案前,映照出她半边姣好的侧脸。
穿男装的时候她没有修饰过双眉,身板挺直,一举一动都没有少女气,看起来英气勃勃,清秀俊逸。
只有那天换上女装,才头一次描细眉。
傅云章站在回廊里,隔着一汪黑幽幽的池水,凝望房中她静坐的身影。
不一会儿,长廊里响起脚步声,乔嘉走进房中,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傅云英。
她放下笔,接过信拆开细看,眉眼微弯,似乎是笑了。
乔嘉站着没走。
她看过信,重新铺了张纸,提笔写字。
傅云章知道,她这是在给霍明锦写回信。
霍明锦那样的人,应该毫无牵挂、不拘小节才对,可这位霍督师出征后,竟然每天都有信送回京师,而且要求傅云英接到信后立刻回复。有一次她接到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忘了回信,几天之后京师外率兵驻守的指挥使亲自上门确认她是否安全。
从那以后,傅云英收到信就立刻写好回信,免得霍明锦担心。
傅云章失神了片刻,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乔嘉退出书房,朝他走了过来,打量他几眼,“您找公子?”
傅云章收回凝视傅云英的目光,“霍督师来信了?”
乔嘉点点头,道:“二爷已经到广东了,诸事平安,公子很高兴。”
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一直记挂着霍明锦,傅云章好几次看到她对着舆图比划,在大军经过的地方画上记号。
他垂下眼眸,唔了一声,转身离开。
脚步有些踉跄。
见他脸色苍白,莲壳没敢吱声,也不敢离他太远,亦步亦趋跟着他。
穿过月洞门,转过抄手游廊。
快到他的院子了。
傅云章脚步忽然一顿,手捂在胸膛上,喉中冲起一股腥甜。
他肩膀一抖,俯身栽倒在绿漆栏杆上,喉结滚动,哇的一声,唇边溢出鲜红血丝。
“爷!”
莲壳急得嗓子都变调了,扑在他身前,哆嗦着想替他擦拭。
傅云章推开他,靠坐着栏杆,随手抹去嘴边血迹,盯着手背上蹭到的鲜血,怔怔出了会儿神。
莲壳眼里滚下泪来,哭着道:“爷,我这就去请郎中!”
刚要走,袖子被扯住了,傅云章拉住他,低声喃喃:“不……别告诉她……”
莲壳擦掉眼泪,“好,小的明白,小的不说,不惊动其他人……”
他扶着傅云章回房间,找出之前的药方,偷偷煎药。
夜里吃晚饭的时候,傅云英没看到傅云章。
问下人,下人说傅云章今天从城外回来,有些累着了,提前吃了一碗面,这会儿已经睡下。
傅云英有事和傅云章商量,不过这几天都没机会和他长谈,对捧着一碗酸汤馄饨的傅云启道,“九哥,明天早上要是看到二哥,替我留住他,我有话和他说。”
傅云启咽下一大口酸汤,烫得直吸气,点头应下。
第二天早上,傅云启左等右等,并没等到傅云章现身。忍不住去他院子里瞧瞧,刚进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莲壳和其他人正围着床榻走来走去,急得团团转。
傅云启吃了一惊,闯进卧房,掀开床帐一看,傅云章躺在枕上,面如金纸,唇色发白。
他回头抓住莲壳,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二哥病了?!”
莲壳知道瞒不住了,哽咽着道:“爷昨天回来之后,昏迷不醒,吃了药也不见好。”
傅云启气得直跺脚,“为什么瞒着不说?还不请郎中去!”
莲壳有些犹豫,“爷说……”
傅云启摆摆手,“说个屁!赶紧骑马请郎中去!”
这边闹出来,下人们不敢再隐瞒,早起整理公文的傅云英很快听说了,亲自过来看。
莲壳啜泣着说了昨天的经过,“爷向来如此,说不是大毛病,用不着惊动您,照着张道长开的药方吃药就行。”
傅云英坐在床榻边,眉头轻皱,接过侍女拧干的巾帕,为傅云章擦拭额前的冷汗。
他眉目沉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昨天跟着傅云章出门的随从都被带了过来。
傅云英让侍女在床榻边守着,走出卧房,问:“这几天二哥去哪里了,见了什么人?”
涉及到傅云章的身世,几个随从虽然只听到一句,也知道这事关系重大,自然不会如实说出,只含糊道:“昨天爷家乡那个叫傅容的族妹过来纠缠,爷让人把她关起来了。”
傅容?
傅云英蹙眉,这个人不是被送回湖广了吗?怎么还在北方逗留?
乔嘉把常为傅云英看诊的太医请了过来,他看过傅云章的脸色和脉象,沉吟了片刻,道:“有点凶险,又有点玄妙,我一时也拿不准。”
傅云英拿出张道长的药方,道:“这是宫中张道长开的方子,我二哥少年时刻苦读书,日以继夜,焚膏继晷,未加保养,不幸落下病症,这些年都是吃张道长的药。”
张道长是皇室仙师,太医不敢怠慢,接过药方细看,推敲了一番,含笑说:“不愧是仙师,这药方让老朽茅塞顿开!”
傅云英回头看一眼沉睡的傅云章,“可要紧?”
太医摇摇头,斟酌着说:“这也说不准,先按着药方吃,兴许就好了。”
傅云英脸色微沉。
……
傅云章醒来的时候,闻到一阵清甜的香气。
这气味和药味不一样,以往他房中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的药草味道,现在萦绕在他鼻端的香气却甜丝丝的。
他睁开眼睛。
屋里光线明亮,窗户支起半边,亮光透过如意纹窗格子漏进来,地上一道道亮斑,幔帐都用铜钩拢起来了。
傅云英盘腿坐在一边的罗汉床上看卷宗,黑漆桌案上堆叠了两大摞书册,一摞是看过的,一摞是没看的,她低头认真翻看,偶尔会提笔在纸上画一个圈。
窗前高几上供了一大罐鲜嫩瓜果,香气就是那些瓜果散发出来的,这个季节北地连桃花都没开,也不知她到底从哪里寻摸过来的新鲜瓜果。
傅云章轻咳了两声。
罗汉床上,傅云英立刻放下笔,下地筛了杯茶,送到床边。
“二哥,你醒了。”
傅云章撑着坐起来,靠在床栏上,接过茶杯啜饮一口,摇头失笑,“是不是吓着你了?其实我没事。”
傅云英嗯了一声,问:“二哥,傅容和你说什么了?她想威胁你?”
傅云章垂眸,放下茶杯,“威胁?她还不够格。”
他走了会儿神,看一眼傅云英,“今天没去衙署?”
傅云英看着他,觉得他今天有些反常,道:“我告了一天假,刑部那边也派人去打招呼了。”
傅云章一笑,“我没事,别耽误你的正事,下午去衙署罢。”
像是要证明自己确实什么事都没有,他掀开锦被,穿上靴鞋,下地走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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