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为是三个地名,三处豪宅,表示管仲有三个住处,有人认为是娶三姓女子,有人认为指的是管仲在家中筑台三层。还有人认为三归说的是管仲可以从国家赋税中抽取一定钱财,这是君王对他的赏赐。
朱熹显然偏向第一种解释。
又有学生对“器小”不解。
杜嘉贞、赵琪认为“器小”说的是管仲胸襟狭窄,说的是性情和心胸。陈葵、钟天禄不以为然,觉得“器小”的“器”指的是君子的品德。
众人问苏桐,苏桐谁也不得罪,道两种说法都有可取之处。
众人争论一番,又来问傅云英。
傅云英一边往斋堂的方向走,一边答道:“《论语集注》中说,器小,言其不知圣贤大学之道,故局量褊浅、规模卑狭,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管仲虽然有极高的才能功绩,但所作所为不符合周礼,道德上算不得贤德君子,所以孔子说他器小。故而器即品德,这样才吻合‘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这一句中的‘知礼’二字。”
陈葵和钟天禄点头附和,赵琪皱眉,低声和旁人讨论,杜嘉贞却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周围几个人面面相觑,追了过去。劝他不要计较前些时候的事,他双唇紧抿,恍若未闻。
傅云英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道:“探讨学问而已,不一定非要争个高低。”
傅云启嗤笑一声,拉着她挤出人群,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催促王大郎盛羊肉汤,“别理他们,汤都要冷了!”
整整一大吊子羊肉汤,装在刻花竹丝提炉里一路提过来,提炉内置一格专门装火炭的槅子,能保温,揭开盖子,汤仍然是滚烫的。
两人肯定吃不完一吊子肉汤,分了些给同窗,众人知道他兄弟俩大方,倒也不推辞,一人一大碗肉骨汤,美滋滋捧着喝。
袁三更是不客气,吃完一碗又过来讨,傅云英面不改色,亲手帮他盛。
没想到他吸溜几口又吃完了,这回不等他开口,傅云英直接把盛汤的提炉往他跟前轻轻一推。
袁三看了他好几眼,风卷残云吃完羊肉汤,也不说声谢谢,抹抹嘴走了。
“这人太不客气了。”
傅云启端着瓷碗小口小口抿,眉头皱得紧紧的,道,“上次考试的时候你借给他文具,他一句感激道谢的话都没说,就和不认识我们一样。长沙府那边的人都是这样的做派么?”
“书院的几位教授还有学长陈葵也是长沙府人,你别一竿子打翻整条船。老师那次以端午竞渡之事取笑所有黄州县人,你服气吗?”
傅云启嘿嘿一笑,“我错了。”
吃完消夜,从斋堂出来,傅云英听到身侧一堆人凑在一起悄悄说话的声音,扭头看了一眼。
那些人连忙停下叽叽喳喳,靠前几步,踏进回廊,“云哥,吃完了?”
傅云英每天晚饭前和同窗探讨学问,后来过来找她的人越来越多,遂改成晚饭后、戌时前。这些人怕别人捷足先登,她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边守着等她吃完。
她点点头。
众人笑了笑,跟在她身后往乙堂走来。
傅云英住甲堂最里面的一间院子,甲堂管理严格,乙、丙、丁三堂学子不敢随便闯入。为方便其他三堂的学生,她把探讨学问的地方改在傅云启的斋舍内,乙堂堂长大大咧咧,不怎么管事,乙堂出入无须查问身份,较为宽松。
她走在最中间,身边跟着傅云启,其他人退后半步,呈半包围的架势将她围在最当中。
一行人渐行渐远。
斋堂门口,陈葵目送傅云英离去,侧身对一旁脸色阴沉的杜嘉贞说,“杜兄,你我同年入院求学。你也晓得,书院规矩,学长的人选由山长和教授们决定,从来不以资历或是年纪论先后……傅云年纪虽小,但才学上进步飞快,而且于制艺上天赋极高,假以时日,或许能和你我一争长短。那日你故意为难他和苏桐,未免太过急躁,与其耿耿于怀,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这意思其实已经说得很明显了。
陈葵前些时接到家中来信,父亲患病,他身为人子,放心不下,可能回乡侍奉父亲左右。到那时,学长一职空缺,四个堂长中,杜嘉贞和他交情最好,才学最拔尖,只要教授们点头,接任学长的人极有可能是他。
学长和堂长比起来,当然是学长更为风光。
前提是杜嘉贞在处理和傅云的争执上能够表现出他的大度来,教授们喜欢公正厚道、心胸宽广的学长,而不是一个空有才学、不懂如何与同窗打交道的冲动少年。
傅云那天也算不上顶撞,只是对他的处罚有疑义而已,换做陈葵,一定会耐心告诉傅云书院的学规规定,根本不会出现争执。
说起来还是杜嘉贞自己想在新生面前树立威望,拿人作筏子时不小心碰了壁,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傅云顶回来了。既然要当众立威,就应该事先筹划好,而不是随便找个人撒气。
这种鸡皮蒜毛小事,一笑置之也就罢了。
傅云事后没说过一句杜嘉贞的不是,看到年长于他的生员,恭恭敬敬,客气有礼。
反观杜嘉贞,揪着那天的小冲突不放,失了风度。
陈葵话中有话,但杜嘉贞此刻脑海里翻来覆去重现那天和傅云之间的口角,满心愤恨,哪里听得出陈葵的话外之音?
…………
被一个学子追着问了好几个问题,眼看外边天已经黑透,傅云英辞别傅云启,赶在落锁前回到甲堂。
长廊挂了几只灯笼,罩下暗淡光芒,风吹过庭院,树枝摇动,发出窸窸窣窣摩擦声。
静夜里听来,有点阴森。
四面斋舍关门闭户,天气冷,学子们躲在房中靠着炉子温习功课,没有人大晚上还在外边闲逛。
但今晚未免太安静了,平时总有晚归的学生敲门喊醒住一个院子的人放他进去,时不时便响起一阵急切的砸门声。偶尔还有几个学生效仿前人秉烛夜游,冒着寒风对月抒怀。这会儿四周却冷冷清清,只有呜呜风声。
傅云英加快脚步,走到长廊最里面,试着推门,门纹丝不动。
院门从里面锁上了。
不管她什么时候回来,王大郎一定会为她留门,等她进门以后才上门栓。今天怎么从里面锁上了?
傅云英迟疑了片刻,眼角余光看到两旁阴影处似乎藏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少年,没有犹豫,立刻转身。
她一路疾走,找到陈葵住的斋舍,叩门。
陈葵是学长,时常有人来找他打听事情,里面的人很快答应一声,打开门,看到傅云英,躬身请她进去,“傅少爷。”
傅云英面色如常,“学长在做什么?”
书童答道:“少爷在书房看书。”
两人一壁厢说话,一壁厢往里走,里边陈葵听到说话声,探头往外看,认出来客是傅云英,略显诧异,“怎么这时候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学长,不知苏桐在何处?”
傅云英含笑问。
苏桐学习刻苦,不可能早睡,敲门没人应,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苏桐故意装作没听到,要么苏桐也不在斋舍里。
“他家中有事,刚才告假回去了。”陈葵答,放下手里的书本,站起身,打趣道,“莫非你果真怕黑?苏桐不在,你怕了?”
傅云启为了搬到甲堂住,央求赵师爷帮忙,理由是“云哥怕黑,夜里不敢一个人睡”。但教授不能插手南斋之事,赵师爷爱莫能助。傅云启失望之极。
“云哥怕黑”这事传开了,大家一来体谅傅云英年纪小,二来怕惹恼她,没人敢当着她的面嘲笑。
陈葵和她熟稔,知道她胆子大,提起这话是开玩笑的意思。
傅云英便一笑,道:“斋舍从里头锁上了,既然苏桐不在,那一定是我的书童调皮,故意捣鬼吓唬我。”
她笑着说了刚才敲门没人来应门的事。
陈葵听她说完,目光闪烁了一下,沉吟片刻,示意书童去拿灯笼,道:“我送你回去,这几天咳嗽,刚才吃了一大碗梨汤,正好消消食。”
两人并肩出了斋舍,穿过回廊,走到最里面的院子前。
书童上前叩门,“吱嘎”一声,院门应声开了一条缝隙。
陈葵脸色微沉。
傅云英沉默一瞬,笑道:“可能是我弄错了,刚才门好像还是从里面锁上的。”
陈葵也笑了,“今天苏桐不在,不如叫你哥哥过来陪你。”
他是学长,有各个斋堂的钥匙,很快打发人去乙堂把傅云启叫过来。
傅云启正在窗下读书,听报信的书童说苏桐回家去了云哥害怕,学长破例让他留宿甲堂,立马抛开书本,抱着枕头铺盖一颠一颠小跑过来,“云哥不怕,我来了,我来了!”
不知跑去哪里的王大郎也被陈葵的书童带了过来,“他被人锁在斋堂后院里,杂役都回去了。”
王大郎去斋堂找杂役借地方洗刷提炉,洗完了准备回来,却发现院门被锁上了,杂役们也不见踪影,他扯开嗓子吼了大半天,没人来应门,只能找个草窝睡下,等天亮杂役来开门。书童找到他时,他正抱着洗干净的提炉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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