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锦瑟看着他,突地听懂了他话中所指,倏地站起身来,羞道:“你、你……”
晏庭曜摸摸鼻子,也是有些尴尬。且方才美人在怀,颇觉难熬,此时她离了开,又觉怀中温软骤失,颇为失落。
为了不叫自己再乱想,晏庭曜道:“夫人刚刚进来之时,在想些什么?怎的突然?”
徐锦瑟蓦地想起先前之事,倒没了求证之心,安代公主之事,乃是晏庭曜心中之痛,自己又何必在此时拿来询问?没得坏了难得的好心情。
倒是他这么一问,叫她想起另一件事。
“刚刚听二弟提起了宝儿,夫君可知,宝儿那孩子……现下如何了?”
这话问得,已是有些逾矩。宝儿事涉前朝余孽,非轻易可言。只现下二人在房中,晏庭曜权只当说些私房话,倒也不忌讳这些个事情。
便道:“宝儿已被送入宫中,有宫人严密照管。现下有认为他是前朝皇族欲孽、当斩草除根,也有劝陛下借此机会给他个封号,施恩于前朝,安抚民心的。两派意见相持不下,宝儿的性命暂时当是无忧。”
这也是因着宝儿年纪尚幼才会如此,若宝儿同几位皇子一般年纪,此时便是另一番境况了。
“夫人可是忧心宝儿?”
“倒不是忧心……”徐锦瑟咬了咬嘴唇才道,“毕竟也在家中住过,那孩子与前朝那些事情,该是无甚牵扯的。只是他的身份……若能保得性命,也是福气了。”
说着,又朝晏庭曜笑了笑,“夫君便权当听我几句胡言吧,我知此事沾不得,只总归是认识的,总想他好的。”
“夫人莫忧,太子殿下一贯认为堵不如疏,对前朝皇族,当行优抚之策。待太子……宝儿当可得封,性命定是无忧的。”
无论宝儿现下处境如何,他既如此说了,便是决定全力促成此事。
徐锦瑟自懂得他的意思。这一句话背后要付出的,不单是精力与心血,他却说得这般轻描淡写。自猎场那日之后,当日他所承诺,护她、敬她……便已是尽了全力做到。
这一年来的风风雨雨,几乎没有沾染徐家半点,全赖他羽翼庇护。
至于爱、爱她,徐锦瑟悄悄红了双颊,忍不住垂下眼帘,她想,她已经是……感受得到了。
长长羽睫垂落,在面上微微扇动,直扇得人心痒痒。晏庭曜的视线蓦地炙热起来,忍不住上前一步。
便在此时,鸿雁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二人间突起的旖旎。
“世子、夫人,回门宴已是备好了,前头传了消息过来,请二位过去。”
二人对看一眼,突地笑开。
晏庭曜牵了徐锦瑟的手,正要出门,突地环视四周,道:“说来,夫人这闺房,为夫还是第一次进来,不想倒有种得偿所愿之感。”
“什、什么得偿所愿?”
徐锦瑟不明所以。
晏庭曜突地嘴角一勾,“夫人可知,鸿雁之意?”
徐锦瑟略一忡怔,猛地瞪大眼睛——
鸿雁传书、遥寄相思……
第202章 年华错·朝成
人人都道,朝成乃是陛下幼女,承袭了其母宸妃的天资国色,幼时便因貌美,得陛下另眼相看,尚未及笄便得封公主。
但朝成知道,自己在父皇心中,比起朝华这位正宫所出的姐姐,相差甚远。
她很小时便知,自己长得神似母亲。正是这般外貌,讨得了父皇欢心。然而这种喜欢,同喜欢一幅山水、一个物件儿,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她的母妃,以美貌而宠冠后宫,却少见开怀之时。幼时,她便常见她哀伤轻泣,随着她年岁渐长,便成了郁郁寡欢。
初时她不理解,直到有一天,她无集中听到了母妃与奶娘的谈话,才知母妃入宫之前,早有姻缘,却因容貌极盛,被族中看中,献入宫中。
一旦入宫,曾经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便成了不可触及的忌讳,便是愁肠百转,也不得提及半句,只能暗自神伤。
从那时起,她便在心中立誓,绝不会活成母亲这般。
幸运的是,她是公主,且还是颇为得宠的公主。即便父皇对她的宠爱不是那么牢固,却也足以给她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权力、地位。
十五岁的她,尽情绽放,美得娇艳、美得肆意,直至——她遇上了她的他,当朝丞相的长子,穆劼。
年少的她,毫不犹豫便央了父皇指婚。
待赐婚圣旨颁下的那刻,她几乎以为自己得到了一切。
接下来的日子,不管多久以后回忆起来,都美得如同梦境。
驸马性子温良,却对她极好。不管是时常的任性,还是她并不怎么温婉的脾性,那人都回以无奈的微笑,纵容道:“你啊——”
不是公主、不是夫人,而是一声亲昵的“你”啊……
那段日子多美啊,美到她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了。她看不到母妃的欲言又止,看不出姐妹们目光中的异样,只全身心沉浸在周围的美好中,以为这一切会持续到永恒……
然而,现实,用它强横的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将她的世界打得天翻地覆,破碎到再也拼凑不齐。
她是公主,是帝王之女,这世上大多数的男子都无法欺她,除了她的,父皇。
那一日圣旨颁下,穆家抄家灭族。
所有人被侍卫驱赶到一起,唯有她被软禁房中。
妯娌、叔伯、姑嫂、公婆……还有她的夫君,侍卫将所有人捆绑推搡着赶出了家门。
唯有她,被囚在房中,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一刻,她不知该庆幸还是该痛恨这公主的身份。也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这个看似高贵的身份,在真正的权势面前,竟是如此的无力……
为着驸马,婚后她没有搬去父皇为她建的公主府,而是住在了穆家。此刻囚禁着她的,正是三年来,她与驸马所居之处。
她便如同一个囚徒,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不得自由、不知年月……
待到终于刑满释放,一切,都变了模样……
她冲出那个仿佛囚禁了自己一辈子的房间,一步一步,硬生生靠着自己的双脚走向了刑场。自落地之日起,她便从未自己走过这么长的路,长到她以为自己的一世都要在这条路上耗尽。
然而这路,还是到了尽头,那鲜血淋漓仿若人间地狱的场景,仿佛刻入了脑中。便是再过十年、百年、也再不会淡去。也许唯有她入棺之时,才能消散。
那个瞬间,仿佛一切都消失了。待她回过神来,已经冲入了血海地狱,抱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痛哭失声。
那是陛下对她,最后的仁慈——叫她能最后再看一眼,这个曾经与她结成连理过的男子,她的夫君,她的……穆劼。
尽管那日之后,陛下似乎觉得愧对于她,对她百般纵容补偿,可她却依旧觉得,那是他最后的仁慈。
因为从那之后,她身体的某一部分好似坏掉了一样,再也无法感知到任何东西。
她以为这便是地狱的最底层,不会再坏了。可当某一日她醒来,觉着腹痛难耐时,一种可怕的预感从心头升起,难言的惶恐再次攫住了她。
——那是她与驸马的孩子,而她在知道他存在的同时,也失去了他。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对她来说都是一片空白。她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在命运推搡下浑浑噩噩的活着,无知又丑陋的活着。
父皇好像来看过她、又好像没有,母妃的哭声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与她毫不相干。可能最后就这么结束了吧,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静静枯萎,朝成这个名字,就这么消失,随着那个好像不曾存在过的穆家一起。
朝成时常面无表情的想着。
她知道宫人时常议论纷纷,但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终归都是要结束的,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的一切,最后不过是那一抹铺天盖地的鲜血,红到整个世界都破碎一般……
直到那一天,她听到了两个宫人的对话,于是她终于知道,在她出嫁之前,父皇与丞相的矛盾早已激化。而她的下嫁,对穆家来说,如同最好的安抚,为父皇争取到了宝贵的三年、拔除丞相势力不可或缺的时间。
而这一切付出的,不过是一个女儿微不足道且自以为是的幸福。
父皇、母妃、兄弟、姊妹,甚至宫中伺候的宫人,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唯有她,闭目塞听,自以为生活在幸福之中。
分明是三伏天气,她却犹如置身冰窟,只觉连血液都凉透了。
她以为自己会愤怒会仇恨,可心中却只有淡淡的凉薄,仿佛那一场灾难已经带走了她所有激烈的感情,再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波动。
多么……愚蠢啊。
朝成忍不住勾起嘴角,不可遏制的笑了起来。
她的身体冰冷到极致,反觉形同火焚。在焚心一般的炽热中,逐渐恢复了常人的温度。
铺天盖地的火,在铺天盖地的鲜血上燃烧,叫她的生命在火焰的洗礼下重生。
她是朝成,她是公主,她拥有这个身份下肆意妄为的权力,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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