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邵良宸忽然自次间里走了出来,神色语气都已大体恢复如常,“您不必责怪二哥了, 其实今日之事都是误会。是我先前在二哥面前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令二哥误解我曾做过对不起菁菁的事,一直瞒着菁菁,今日便留我在那边就此事多说了一阵。结果消息偶然被下人传回家来,还传走了样,令菁菁以为二哥对我有所责难,才急匆匆赶过去想要阻止。其实都只是误会罢了,并不怪二哥。方才太医已诊出了结果,菁菁只是过度劳累伤了元气,并无大碍。”
这番说辞显然禁不住推敲,是什么话引起了误会,怎么就对不起菁菁,被叫去说了些什么,下人又传走了什么样,以至于何菁会喝令下人不许跟随,自己连套车都等不及就跑了出去?随便追问哪一条,他们都不好解释,再说何菁显然去的并不是王长子府。
不过一听这最后一句,安化王与荣熙郡主就都没心思再追究前因了,一齐上前一步问道:“菁菁没事了?”
邵良宸点点头:“太医正在开方子,父亲与姑母若有挂念,便请进去看看菁菁,也听太医亲口说说病况吧。”
安化王与荣熙郡主自然是挂念得紧,闻听立刻一先一后进了次间,各自的贴身下人也都跟了进去,堂屋里仅余下了朱台涟与邵良宸两人。
“菁菁真没事了?”朱台涟问。邵良宸只说了请父亲和姑母进去探望,他不会听不出是何意思。
这一回邵良宸没有点头:“太医说,至少要昏睡上几日。性命是暂且无碍,大病一场却免不了。具体会不会有事,还要看将来休养得是否得当。”
他眼皮尚有些红肿,眸光冷淡地瞥着朱台涟,唇畔露出讥诮之色,“倘若菁菁已然无救,你此时已见不到我了。我会从梢间后门出去,从此隐遁起来,不定哪日深夜,便会现身于你的卧榻之畔。菁菁要想杀你为我报仇怕是不易办到,可我就不一样了——二哥,你只知我骗术过人,是否也有兴致见识一番我的其它本事?在你眼里,我不会只是个杀袁雄、杀孙景文、给菁菁惹祸的人吧?”
要是真有心报复,就一定不会这般直说出口了。邵良宸也是料定此刻朱台涟满心愧疚,不可能再对他们有何恶意,才这么说一说廖作发泄。他没办法不生气,方才年岁最高的刘太医过来为何菁看诊后,头一句话便问:“为何会如此?”
是啊,为何会如此?为何二小姐休养得好好的,会突然之间受到这么大的刺激,有多紧急的事值得她不顾身体那般猛冲出去?你朱台涟是有多愚蠢,才会觉得在这当口杀了妹夫会是对妹妹好的事儿?
邵良宸怎可能不生气!
这个妹夫于人前一向随和温文,如这般锋芒毕露还是头一回见。不过朱台涟也看得出,此时的妹夫更像个发脾气的小孩,杀意什么的只停留与口头。就和小孩吵架,吼上一句“信不信我能一拳揍扁你”是差不多的意思。
他当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只是见到妹夫有心情发脾气,便可推测妹妹的景况确实不怎么危急了,他为此松了口气。要是妹夫真去一声不吭,那才严重了。
妹夫有没有本事潜伏暗杀,朱台涟是不知道,但此时看得出,他是算计好了安化王他们已经走进了梢间,不可能再听见这里说的话,才说了后面这几句话,果然是够细心够谨慎。
他无声一叹:“我已知道是自己弄错了,我……”
“二哥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叫父亲他们知道的。”邵良宸显然毫无兴趣听他认错剖白。
朱台涟只觉无趣:“你真觉得比起菁菁安危,我还有那么在乎这事?”
邵良宸唇角微动,露出一丝极淡的苦笑:“那另一桩事也请二哥放心,只要菁菁无碍,我不会计较今日之事。为昨晚相救的恩情,我还需感激你呢。等到菁菁醒来,听我如实转述了咱们城头上的对话,叫她得知你也是出于对她的关怀之心,想必她也不会再对你多有怨责。什么杀你报仇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吧。”
他说完便要转身回屋,却听朱台涟自身后道:“不,你还是尽量叫她记恨我才更好。”
邵良宸微微一顿,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他还是只想送他们尽快上路回京。
相信了他是真心替何菁着想,是何菁不忍看家人枉死,朱台涟自然要避免他又被何菁说动,逗留于此想要劝阻谋反。
“这事也请二哥放心,事到如今,我何尝不盼着尽快带菁菁回家去?”邵良宸又讽笑了一声,“如今菁菁的命都险些没了,我若再有闲心随她留下来阻止谁造反,救哪个闲人的命,那才是脑壳坏了!世上除了她一个,谁死谁活,又关我屁事!”
他发觉自己还是挺小心眼的一个人,即使明知朱台涟是误会,本意还是为何菁好的,他还是忍不住要怨他,就是想多刺儿他几句。
其实邵良宸很好奇朱台涟为何单单对何菁一个亲人如此关切,这事他早就在好奇了,经过今日之事,见到朱台涟以为妹夫对妹妹不好便想将妹夫一举杀了,更可看出,他这份对妹妹的关切已经远超出了一般的血亲兄长。他对跟前的亲人都那般憎恶,却在未见过面时便着意关照何菁,这些日子更是对何菁的关切与日俱增,都已不在自己之下,这里面总归该有些很不寻常的缘故。
可值此时候,邵良宸又没心情去问,不但没心情问这个,简直多跟朱台涟说一个字的心情都没,索性说完了就挑帘进屋。
朱台涟当然不会介意他的言语不善,今天的事错全在自己,竟然只为着自己凭空想象出的一套道理,就想把妹夫杀了,当真糊涂透顶,好歹先来问问何菁的意思,也不至于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邵良宸再如何怨他都是应该,只是这般发发言语牢骚、甚至方才还在安化王面前为他遮掩,就已经是相当大度了。
望着邵良宸消失于门帘之后,他又静静站了一阵,似在盼着能多听到里面传出一点好消息,比如菁菁已经醒了,精神与身体都比太医推想得好得多……
可惜等了一阵,什么都未等来,依稀还听见了荣熙郡主的幽幽长叹与安化王的叙叙抱怨,他也只好又叹了口气,踅身走出。
回到自己府邸,刚入大门,便有一名宦官迎上前来,小声奏报了两句话,朱台涟听完神情并无变化,迈步进门。
到了所住的正屋,一进门便见到钱宁站在屋内。
朱台涟示意跟随而来的宦官与侍卫都留在门外,他进了屋,看着钱宁冷笑道:“你倒胆大,竟未一举逃走,还敢回来!”
钱宁静静吸了一口气,语调平静如常:“王长子是觉得小人此事办错了?”
朱台涟眸中寒光跃动:“倘若二妹有何闪失,你就等着赔她一命吧。有我在此,你逃得出王府,逃得出安化,也休想逃得出陕西!”
钱宁微微挑了一下眉心,王长子这是在妹妹妹夫那边吃了瘪,正找不到地方撒气呢,自己的身份远不能跟二小姐二仪宾相提并论,可不能在人家气头上继续叫板。他低头恭顺道:“王长子明鉴,小人也是心系二小姐与二仪宾的安危,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所幸并未铸成大错,王长子要打要罚,小人都愿领受。只求王长子看在二小姐夫妇的面上,好歹留一个将来全心护送他们回京的人下来。”
朱台涟又不是个任性孩子,迁怒于人也会适可而止。今天若非钱宁及时报讯,由着他把妹夫摔死了,后果只会比现在更惨痛得多,钱宁无疑是立了功,而非犯了错,而且人家说的也没错,这里就他算得上是邵良宸的自己人,再忠心的侍卫也及不上他可靠,将来还需指望着他护送妹妹妹夫上路回京呢。
何况,这人看起来,也是极精明的。
朱台涟静静望了钱宁一会儿,略带揶揄地道:“看来我是小看你了,你知道的远比我以为的多啊。我府上的人,能与你接触的,难道还会有谁被你探查到讯息?”
早在留钱宁在府上那日起,他便着人留意着钱宁的动向,只是为了避免被他发觉没有安排人跟踪盯梢,但至少还能确定自己不想被钱宁知道的事,就没有外泄的可能。
钱宁神色平静依旧,既无得意,也无恐慌:“小人的身份与二仪宾系于一处,知道您洞察了他的身份,自然可以推知您也洞察了我的。”
见朱台涟似是等他接着说下去,钱宁才继续道:“您若真有心诛杀厂卫坐探,今早就不会简简单单仅安排两个人盯着我,而是直接派人对我动手了。由此可见,您并非只为看在二小姐面上,对二仪宾一人手下留情,而是对我们两个探子全都留了情,是以我便推知,您是用得着我们,有意留我们活着。再想想近日以来对您为人品性的所闻所见,推知您的真实心意也便不难了。您就是有意想放我们把这里的消息传回京去。”
朱台涟方才便在奇怪,如果钱宁都知道他明知他们是厂卫坐探还要维护的真实意图,为何邵良宸却不知道,难不成钱宁还会对邵良宸藏私?听了这话才知,原来钱宁是从今日的变故中揣测出来的,由此可见,这人的头脑比自己想得还要精明,看似比那位二妹夫还要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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