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上,朱台涟亲自来接何菁与邵良宸过去参见安化王,路上涟二哥冷淡依旧,只简单说了两句父亲的近况,之后便沉默无言。
何菁能体会得出,二哥是因为邵良宸在场才不愿开口,换言之,他对她这个妹妹还算亲近,对妹夫仍很疏远。
何菁他们早在来前便已从卷宗上获知了安化王府各位主子的大体脾性喜好,安化王似乎是个很清雅的人,平素喜爱读书,更爱临帖,为此他索性叫人打通扇,将书房与卧房合二为一,床榻之外就是满满两墙的书架,上面书卷堆得满满当当。
另外占据房间一大片空间的就是一张特制的宽大书案,比之寻常两张八仙桌拼起来还要大上一圈,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光是各色砚台就像砖块一般磊了两叠,碗口粗的根雕笔筒里笔立如林,案边防着一个青花瓷的高脚坛子,里面满满插着许多古旧的卷轴。
别的贵族卧房都会燃着檀香,这间屋一进来反是墨香扑鼻。
进了主屋次间的门,先是一眼见到荣熙郡主坐在下首。一见他们进来,荣熙郡主便亲亲热热地拉过何菁的手臂,笑道:“昨日叫你们受惊了,都怪你这二哥疑神疑鬼,任我再如何解说也不肯罢休,我已替你们好好骂过他了,你若不解气,我这便叫人替你打他一顿板子,权当谢罪。”
何菁自己对辨别他人态度真伪没多点特长,邵良宸却有此长处。昨日听他的意思,荣熙郡主应当是真对他们没什么恶意,只是拗不过朱台涟,才默许他对他们盘问。何菁对这位姑母的印象也还不错,当下福礼道:“见过姑母,姑母说笑了,都是我们藏头露尾才引了二哥怀疑,不怪他。”
荣熙郡主道:“这是你懂事大度,但也不可轻饶了他,横竖是他欠了你们一份人情。”
坐在正座上的安化王已等不及,站起身迎上两步,何菁一抬眼,见到他望着自己细细打量,慈爱殷切之意溢于言表,她不觉有些心虚——正如二哥一样,这又是一个将她视作血亲的人,可她却找不到一点将其看做父亲的心意。
这感觉,就好像受了人家一份厚礼,却没东西可以回赠。
安化王朱x今年五十二岁,穿着一身挺朴素的暗褐色蜀锦道袍,头上绾着同色方巾,须发略有些花白,五官貌相平平无奇。
何菁与邵良宸并肩站好,向安化王大礼参拜,安化王等不及过场走完,便亲手搀了何菁站起,招呼他们:“快坐,坐,宸儿也坐,自家人间何须多礼?”
“小婿来得唐突,于京师时也不好打探岳丈喜好,若早知您好临帖,便也寻摸些好碑帖来送您了。”邵良宸望着桌上那摞卷轴,大显惋惜。
安化王连说“无妨”,略略问了他些家中营生,还有哪些亲人在世,眼神却一直没怎么离开何菁。荣熙郡主明白其意,待他们大体将套话说了几个来回,便向朱台涟道:“不若你带着宸儿在府中四处走走?”
朱台涟应了,带邵良宸告退离去。
见何菁紧紧盯着他们出门,关切之情不言而喻,荣熙郡主轻拍着她的肩头劝说:“别担心了,今儿连岳丈都拜过了,你二哥决不能再为难妹夫的。”
何菁赶紧垂头作娇羞状,她倒并不担忧临到这会儿朱台涟还会为难邵良宸,只是看方才那意思,二哥对他一定没什么话可说,叫一个不说话的男人陪着逛园子,他得多难受啊?
见荣熙郡主也要走,安化王摆摆手:“你留下吧,都不是外人,将来安置菁菁他们小两口还需你这做姑母的费心呢。”
荣熙郡主归座笑道:“那我便在一旁听着,你们父女二人好好说话便是,我绝不讨嫌插口。”
“咱们家的女孩儿均以‘岚’字为名,日后你的大名便叫‘朱菁岚’好了,我们还都叫你菁菁,省得你听着不惯。”安化王也露出笑意,紧紧望着何菁,“你与你母亲长得可真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荣熙郡主道:“所以说呢,秦儿可见是急不得那位白姨娘的相貌了,不然一看见菁菁这模样儿,就再不会疑心她是假冒的。”
“别再提那愣小子,”安化王显然也对朱台涟昨日行径十分不满,“他还当我不知道,看景文回信所述意思,我便猜得到,必是他另有过什么交代,叫景文不敢去依我之言请托官府,才寻找得如此艰难。他总有恁多鬼点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原来还有这样一个茬口,何菁心里留意着,嘴上连忙又替二哥说好话:“父亲也别太怪二哥了,他纵是行事谨慎过度,也总比大大咧咧的好。”
安化王也不就此多说,又连问了她许多有关母亲白玉簪的旧事,听何菁细细答了,他怅然叹息:“都是我那时年轻气盛,倘若趁着玉簪离开安化之前便将她接回,就不至于叫你们母女受这些苦。她之后得了疯病,定然也是终日忧心苦闷所致。”说着竟淌下两行泪来。
何菁耸然动容,忙劝道:“父亲千万不要负疚,我听母亲说过,她家传便有这样的病根,绝非您的过失。”
跟前没留下人伺候,荣熙郡主又是递帕子又是跟着劝:“……大好的日子,别叫闺女跟着你伤怀了。”
何菁不无怅然,照理说此时她该陪着掉点眼泪才对,可惜她就是哭不出来。相信如果换了邵良宸,这会儿一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收发自如,自己真该向他好好学学。
在她印象里,那位母亲大人的性格在真疯之前也很不正常,时不时就对着她或外人莫名其妙发脾气,等后来真疯了更是给她与老爹何荣添了无数麻烦,所谓的疯病倒像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换言之,倘若白玉簪有一副柔顺点的好性子,也不至于怀着身孕从王府跑掉,她是可怜人,但她本可以不那么可怜,她的可怜有一多半是自己作出来的,糟践了自己还连累了旁人。何菁实在对那位母亲培养不出多点亲情。
安化王很动情,拉着她的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说着过往旧事,连当初是王府内哪几个人曾与何菁她娘龃龉最深都不避讳。听上去似乎白玉簪那阵子确实受过独宠,除了王妃对她还算关照之外,府内其余女眷或多或少都曾挤兑过她,不过王妃的贤淑也很可能是装出来而非真心的,从安化王说起这话时微微露出的鄙夷,也可见一斑。
何菁由此反而更加好奇一点:二哥又为何会对我如此关照?
朱台涟是王妃所生,白玉簪独占宠爱那时他只有六七岁,难道是因为亲见众人欺压一个弱女子心怀不平?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总不可能对个姨娘有了什么朦胧情感吧……
“看起来,你们小两口感情还好,”安化王将话题转来了眼前,“你们是何时成的亲?听说你养父早已过世,又是谁为你主持的婚事?”
说起往事何菁都是实话实说,不怕有何疏漏,一说到这里她就暗暗打起精神,字字斟酌,好在也是早有准备:“我们才刚成亲不足两月,不瞒父亲说,其实是他看在我生计艰难,仗义援手,后来一来二去熟络了,他就……来提了亲。”
荣熙郡主有些疑惑:“你当时只是一名贫苦孤女,他若真是京中富户之子,来向你求亲,他家不会有人反对?”
何菁手里捻着衣带,含羞垂头:“其实他父亲不是新丧,而是四年多之前便过世了,母亲更是过世多年,他兄嫂也与他不亲近,他想成亲,只需自己做主。”
安化王留意的却是另一处细节:“他向你求亲之时,恐怕已是景文他们抵京之后了吧?是不是在那之前,你已然遇见过他们,后来还将你的身世并王府有人来寻你的事都告诉了姑爷?”
何菁一怔,讶然道:“父亲是怀疑他向我求亲之时,便存了攀附王府之心?那绝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事前如何细致筹谋,都不好推算话说出之后对方是何反应,何菁是真有点惊诧,人家竟怀疑邵良宸是为了攀附权贵才要娶她,这又该如何应对?若是有意将求亲时间说得提前,杜绝这种猜疑也不难,但她又觉得,能给他抹黑一点、将别人对他的猜疑引上歧途,或许也不是坏事,就暂且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反应。
荣熙郡主见她脸色大变,忙来打圆场:“菁菁你别急,你说不是就不是,你父亲是头回见他,自是没有你了解。你们小两口感情好才是真的,别的真假又如何?”说着还向安化王使着眼色。
安化王没有就此多说,自己女儿若被认回来后公开招仪宾,招来的还不都是有心攀附权贵的?他只是眼见女儿对女婿甚为迷恋,担忧女婿用心不诚,将来害女儿伤心。
毕竟在每一个父亲看来,勾搭自己女儿的男人个个都是来拱白菜的猪。
安化王揭过这话题,又去说自家往事,从早上絮絮叨叨地直说到了中午,其间荣熙郡主偶尔插话凑趣,最后还是荣熙郡主提醒到了饭点,安化王才暂停下来叫人摆饭,另也着人唤了朱台涟与邵良宸过来一道吃。
待那两人来了,荣熙郡主便打趣朱台涟:“你不知道,就因你昨日整得那一出,菁菁方才都一个劲儿地往外看,生怕宸儿又要受你欺压,连与父亲说话都心不在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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