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宁夏赶来安化的这一路上,他都十分亢奋,已经忍不住去憧憬不久的将来被招进京师、御前听封的情景了。
宁夏到安化这段官道修在丘陵之间,视线总被或高或低的山丘阻挡。虽是白天行军,杨英等人也是一直等到了安化北城门附近,才看清了安化城城门。
令他们意外的是,北城门刚出现于视野之内一会儿,竟然就见到紧闭的城门被打了开来,有一人一马出了城门,朝他们这边奔驰而来。
杨英传令全军停步,随扈亲兵无需吩咐,便在他前面摆开燕翅状阵型,做好了防护准备,弓.弩手也都搭箭上弦。但他们很快看清,来的那名骑手与他们服侍相同,穿戴的盔甲与手中举着的旗帜都是宁夏卫的。
片刻之后,杨英已然认出,来人是仇钺手下的亲兵队长顾从。
顾从到跟前后下了马,单膝跪地施了个军礼:“禀总兵大人,仇将军已然占据安化北城门,等候恭迎将军入城!”
仇钺手下才只有几十个亲兵,竟然如此利落就拿下了城门?杨英听后欣喜之余,也稍稍有一点失望,毕竟胜利来得太容易,也是件没意思的事儿。他问道:“仇钺可有建议,我等现下是该开进城内,还是该分赴其余城门围城?”
“仇将军说,请您亲率百人入城,其余兵士原地驻扎即可。”
仅带百人入城?杨英满心疑窦,可眼看着是仇钺的心腹手下来传话,又不容怀疑。稍加思索之后,他忽然想了个明白:定是仇钺佯装聪明取得了朱台涟的信任,以至于朱台涟直接将北城门交给了他来守卫,甚至说,可能仇钺还成功骗过朱台涟,令其以为今日从宁夏过来的兵士都是仇钺招来帮他谋反的。
如此推想十分通顺,杨英满心畅快:朱台涟那蠢货!当初仇钺还总说他不像个傻子,怕是另有筹谋,他能有什么筹谋?还不是被我们这点手段就玩得团团转?
他当即下令:“所有兵士原地驻扎听命,仅余亲兵随我入城!”
马蹄踏着官道上干硬的土地,激起一阵烟尘,虽只是百余名兵士行过,队伍最末的人也都被拢在了烟尘之中,被呛得连连咳嗽。随着杨英率领亲兵接近北城门,两扇厚重的城门很快被全都敞开,一身戎装的仇钺也带着几个亲兵迎到了门外。
看见了他,杨英进一步放了心,来到城门之外没有停步,打了个手势叫仇钺跟随他一同步入城内。
“看来朱台涟的手下比咱们预想得还要蠢材,他这会儿还在城内么?城里大约布了多少兵力?”进到城门以内,见周围没有一个外人,杨英就很随意地问道。
仇钺显得远不如他兴致高昂,垂着眼淡漠回答:“城内没有兵。”
“没有兵?”杨英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周昂等武将的亲兵今日一早便出了东城门,去向不明,总之现在安化城内没有一兵一卒,所剩者,只有原来那点王府侍卫罢了。”
“那朱台涟呢?也出城东去了?”杨英的热情降了些温。看来还是来得晚了些,有仇钺里应外合,当然还是把战斗结束在安化城效果最好,如果还要出城往东去追击,未免耽搁时候,也难免会有更多的变数。
没想到仇钺却摇了头:“王长子还在府邸。自从昨日饮宴开始,王长子府与安化王府便都大门紧闭,再没见一个人进出。”
杨英这下感觉到了情况的特异:“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仇钺叹了口气:“有件事,我前两日已然知道,只未在书信中提及。王长子当日曾对我直言,他是明知谋反无望成功,却有心以身殉道,为铲除刘瑾尽一份力,才甘愿举起义旗。他现今,应该是在王府之中坐以待毙。”
杨英脸色大变:“这……怎可能?”
果然说出来他不会信,仇钺显得兴味索然:“王长子一向嫉恶如仇,又对自家人深恶痛绝,这等言行,不正是符合他的性子么?他手下那些武将都被他支开了,又提早与我说了个明白,就是为我等平叛大开方便之门。只消他举旗谋反之举落实,消息传出去,便可达到扳倒刘瑾的目的。现今这目的已算是达到了,他无心再多抵抗,以致多害人命,等你去到王府叫门,说不定便会看见火光烛天,他已自我了断。”
“不,不对,这不可能!”杨英摇着头,不自觉地提缰退了几步,脸上大显惶恐之色,“朱台涟不可能做这种打算,他对你那么说,定是别有居心!这定是他设下的诡计,咱们都中了他的圈套!”
“能有什么圈套!”仇钺高声喝道,“现今安化城内连兵卒都没有一个,你觉得他会为你设什么圈套?你大可以带上两百人去兵围安化王府,亲眼去看看,还有什么圈套可让你中!你不去,我去!”
自从前几天听了朱台涟那番剖白开始,仇钺便一直心有愧疚,往日早就看清杨英再如何口称为的是扳倒刘瑾肃清天下,实则都是将个人的功名利禄放在首位,自己与这样的人为伍合谋,算计的却是一位忠义之士,行径何其不堪?
现在见到话说个明白杨英都还不信,足见其内心何其狭隘龌龊,与王长子简直差了一天一地,仇钺更是愤懑,也不顾尚有两人的亲兵在跟前,便高声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在此等你,而没有自己去王府探个究竟?那是因为我不忍心,不忍心看一位义士被我逼得自我了断!杨总兵,你想好,你若不去,我这便去了!”
如果形势真如他所说,北城门是他开的,再由他去逼得朱台涟自行了断,这平叛的首功也就都被他一人占全了,杨英虽然心中仍有疑窦,想到这一点也都暂且抛诸脑后,等待许久,此刻再没什么比平叛首功更为重要,他也顾不上计较仇钺言语不敬,当即朝手下吩咐:“随我去安化王府!”
说完就催马先行,很快一行百余人都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从北城门通往城内的是安化城中一条主干道路,以二尺见方的青石板铺就,平日都有衙门安排人手清扫。如今却是两三天都没人扫过街了,百余匹马一跑过,街道上同样腾起老多的灰尘,就像下了场大雾,好一阵过后才缓缓恢复清明。
“你们暂且退下,我在这附近走走。”仇钺向身旁亲兵吩咐。
亲兵队长顾从并不放心:“将军,此时毕竟兵乱当前,不可不防。”
“退下便是,难不成你们还怕那些躲在窗缝门缝里窥视的平头百姓射我一支冷箭?”
顾从无奈,只好暂且退到城门跟前待命。
仇钺信马由缰地沿着街道缓步而行。北城门内这一带的街道周边都是大小店铺,平日里还算热闹,如今却是家家关门闭户,街上人影皆无。青天白日之下,看着这样空荡荡的街道上不见一个活物,难免有种怪诞又诡异的感觉。
虽说街道上鬼影都没一个,仇钺眼睛随处一瞥,便可见到那些关门闭户的沿街店铺之中,有些眼睛挤在门缝与窗缝之间朝他窥视着。
安化王府谋反的消息已经扩散了几天,兵乱当前,老百姓怕死,躲在门后窥视骑马横行的军爷,这没什么奇怪。但仇钺却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门缝与窗缝里的那些眼睛一只只似乎都在射出冷光,射得他心头发寒。
这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有个天大的秘密,那些人全都心知肚明,单单瞒着他一个。那些人此刻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傻子,正乖乖走进圈套,还浑然不知。表面看来是他们在怕他,其实根本不是,他们是在嘲笑他的傻,是在迫不及待等着看他的笑话。他就是他们眼中那种钻进捕鼠笼里还贪婪啃食着诱饵、以为自己占到了大便宜的傻耗子。
这种感觉就像星火燎原,才刚冒出一点火星就很快燃烧,蔓延开来,令他的不安之感迅速加剧,全身都不自在起来。
这没什么道理,那些百姓明明都心怀畏惧,窥视的时候连稍微宽一点的缝隙都不敢打开,真的迎上他们的视线看过去,仇钺也看不出什么敌视之意。而且那些人是真的在畏惧他,连与他对视都不敢,一被他看到,就亟不可待地关严了门窗。
明明没有什么不对劲,可仇钺就是觉得不对劲。好像所有看似对劲的东西,实际全都不对劲,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这种感觉十分难受,就像身上痒,却摸不准是哪里痒,挠到哪里都解不了痒,越来越痒的难受;这种感觉又十分恐怖,就像独自走着夜路,总隐隐听见除了自己的脚步声还另有一副脚步声如影随形,回头去看,却又空不见人。
到底是哪里不对?!
仇钺拨回马头停住,望着空荡荡的安化城街道,忽然间想通了他觉得不对劲的根由,就在于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
实在太顺利了,一次藩王叛乱竟然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平叛大功,加官进爵,天大的好处唾手可得,都太顺利了,顺利得不可思议。就像天上掉下来一个馅饼,即使看见它近在眼前,闻出它香味诱人,可它来得如此轻易,你真敢轻易凑上去咬一口么?
如今被请来安化城内的文武官员那么多,朱台涟为什么偏偏挑选了他来说明自己舍生取义的意图?明明可以等到饮宴当日再对刘瑾一派的官员下手,为何要提前对付安惟学?为何正好等到杨英的平叛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原先驻扎城内的兵卒却被尽数遣出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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