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走餐碟,换上香茗,茶叶也是曲清闻让小厮回去取来的上品碧螺春,滚了热水的茶叶在盖碗中浮浮沉沉,曲清言透着氤氲的水汽看向曲清闻。
“是大哥粗心了,忘了你手有伤不能握杯,来,大哥帮你分出来。”曲清闻以为她目光中是为难之色,一扶袖袍,就要将茶水分在斗彩鸡缸杯中。
“大哥不忙,”曲清言忙将他叫住,很是不能适应他没由来的殷勤:“大哥来菊园所为何事?”
曲清闻一挑眉梢,三分笑意的面上就带上了七分笑:“自然是要来四弟赔罪,今日之事罪责全在大哥身上,所以要对四弟说声对不起了。”
曲清言一眼不眨的看着他,若是他换去这嬉皮笑脸的模样她倒是勉强可以相信。
“四弟不信?”
他说笑间就将头凑了过来,曲清言嫌弃的向一旁躲了躲,“大哥不是要帮我誊文章,我们现在就去书房吧。”
书房里,书案旁的火盆子已是点了起来,进门倒不觉得凉,只这炭火带出白烟缭绕在房里,让曲清闻一进门就忍不住咳出声来。
“倒是忘了四弟房里的炭火味大哥可能会闻不惯,”曲清言唇角又扬起轻笑,她试探性的弯着手指,只打完板子此时正是最肿最胀的时候,稍稍一动就疼的流汗:“文章本也不会一蹴而就,大哥不若先回去午歇,四弟慢慢想就是了。”
曲清言就站再火盆子前,那窜鼻的气味她如同没有闻到一般,包着伤布的手落在水曲柳木的书案上,笨拙的整理着书案。
曲清闻面上的笑不知何时已经慢慢收起,他站在门旁目光闪动的打量着书房中的一切,曲清言费力的将桌上前一晚看的几册书收起,再抬头就发现曲清闻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身份尊贵的嫡长孙已经离开,她也没必要继续留在书房,初潮刚至,又用了活血的药膏,她现在小腹又涨又疼,只想裹着被子缩在床上。
睡得半梦半醒间就被千山和大安的谈话吵醒,是揉着眉心,扯了扯衣襟这才唤两人进来。
“何事?”
“是这样四少爷,刚刚府里的管事过来说要给您换些院里的家具摆设,正房连着书房都要是换,这量尺寸记物件的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刚刚才把人送走。”
这院子她才住了一天,家具摆设都是崭新的,这就要换?
她微微蹙眉看向千山:“可是打听到什么?”
千山摇头又忙点头:“管事说,二少爷和三少爷那里都需要换,只是先从您这里量起,从咱们这里离开就去了兰园。”
曲清言摆手让两人退了下去,她月事在身也不敢在床上多腻歪,翻看着被褥见没有异常这才松口气套上长袍。
她这一觉睡得稍有些长,坐在西厢的书房中光线已是偏暗,她忙让大安帮她准备纸墨,要赶在光线彻底暗下来前将文章完成。
煤油灯用了几年她都还是用不惯,一晃一晃的光晕总是会晃的她头晕。
“猜着四弟午歇也该结束,大哥来的倒是刚好。”
曲清闻进门,他身后有小厮呲牙咧嘴的端着一盆烧红的火炭进来,千山跟着搭手将书房中已经烧完大半的火盆端了出去。
“大哥这是?”
“你这里的炭火太差,我就将我房里的端了过来。”
曲清闻颇不以为意,凑过来看到她书案上的煤油灯,眼中划过嫌弃,可曲清言借着日光还是看到他目光背后的深意。
“大哥当真要帮我代笔?”
曲清闻大笑,凑过来将她人推到一旁:“有何不可,四弟可是想好了?”
曲清言踱出几步,面上的浅笑一点点消散,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她看向曲清闻缓缓的开口:“题目: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君子之极功也。”
“夫修己以敬,君子之道尽矣。而其充积之盛,不有以及天下哉?……有志于安百姓者,请自修己始。”
曲清言一句一顿说的很慢,曲清闻先是一震,接着就不受控制的坐下身子在纸上奋笔疾书,他写的很快,一边写一边不住的念着让他惊艳的句子。
音停,笔落。
他抬首迎上曲清言坦荡的目光:“四弟此举是何用意!”
☆、第十六章 登榜之才初展露
曲清言背脊挺直,她站在窗下看着曲清闻,眸光清润,面上的笑也是若隐若现。
“少年举人,大哥应该很聪明才对。”
曲清闻低头笑了下,他自然猜到曲清言的此举是何用意。
杜若恒今日的举动其背后的用意太过明显,想必不止被打了手板的曲清言心生反骨,就是曲清希和曲清鸿也会各有想法。
京中顾家和周家能屹立三朝不倒,依靠的因素很多,比如门生遍布朝野,比如家中子弟大多位居要职,但细看其家族内分支,就可知这两家最初能快速在京中站稳脚跟,靠的都是牺牲庶子和旁支前程来为嫡系谋出路。
杜志恒在学堂上虽只点了一句,但只这一句就已是表明了曲文海的态度,他这是要曲清言他们三位庶出的弟弟为曲清闻去铺路牺牲。
而曲清言,她站在那里只靠这一篇文章就直截了当的表达了她的态度,她亦有登榜之才,未受家族之恩就想让她为他铺路……凭什么!
曲清闻低头看着纸上的文章,只用一个下午就酝酿出这样一篇文章,句句扣题又直抒胸臆,他虽已是考中了举人,但这样的文章他还做不出。
这位被同进士的三叔一直赞不绝口的弟弟果然给了他极大的威胁。
“四弟果然出口便是锦绣文章,大哥着实佩服,这文章可否让大哥带回去细细研摩?”
“自是可以。”曲清言上前扫了眼摊在书案上的罗纹纸,其上的馆阁体小字规规矩矩,竟是没有半分逾越之处,同他的性子着实不像!
她不由得又抬眼看向曲清闻,就见他只将那两页纸小心的卷了起来,“有了四弟的珠玉在前,大哥今日怕是要完不成先生的作业了。”
“大哥这可是在笑话愚弟?”
火盆中,满满一盆的红罗炭已是燃去一半,日头挣扎着却是敌不过暮色,已有半数跌入地平线之下,散着黑烟的煤油灯一晃一晃,光影实在太小拢不住相对而立的两人。
曲清言站在阴影中,只火盆中映出的火光落在她脸上,在苍白中带出一点红润。
曲清闻手指摩挲着打成卷的罗纹纸,蓦地轻声笑了下:“晚膳大哥就不陪四弟了,往后,四弟的膳食会比对着大哥来,大哥用什么,四弟就用什么。”
这算是什么?当她是吃货吗?
曲清言心头不屑,面上却是照旧笑着:“那就先谢过大哥。”
她不知她午歇那一个时辰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千山提回来的晚膳只食盒就肥了一圈,菜色也变得精致,远不是中午的清汤寡水可比,她坐在桌前思忖了许久最终只浅笑着,呲牙咧嘴的弯着手指捏起筷子。
她那篇文章当晚就被抄做两份送到了曲文海和杜志恒的手中,北望斋中,杜志恒颇有些犹豫的在书房中缓缓的踱着。
“杜先生以为如何?”这是曲文海第二次读曲清言的文章,前一日又曾考较过她的学问,倒不如杜志恒这般震撼。
杜志恒停住身子,昏黄的烛火掩不去他满身的踯躅,“大人,学生也不知该如何。”
曲文海微微点头从书案上寻出当日那封书信,抽出其中的文章递与杜志恒。
“杜先生再看看这个。”
曲清言岁考时所做的那篇文章,题同出于《大学》,只那题她前世里曾细细揣摩过,所做的文章较这次的作业要更高一筹。
杜志恒一向自负有一甲之才,只无高中当官的气运,自视一向甚高。
他一目十行的将文章看完,正想点评就觉有些不对,凑到烛火前又细细读了起来。
“《传》者释止至善,而先备言其止焉。
“夫至善者,物之所止也。人之所当知也,而圣人之止尽之矣。……”
“杜先生以为如何?”
又是同样的问题,只这一次敲在杜志恒的心中让他的犹豫和矛盾更甚。他在府中教书已有近十载,曲清闻可以说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他一直盼着自己无法实现的抱负可以在他身上实现。
授课时,潜移默化间他对曲清希和曲清鸿一直灌输着主辅之道,庶出就当有为嫡出的大哥做出所有牺牲的准备,而今日这番动作不过是将一直藏在私底下的动作端至台面上。
在他眼中尽得他真传的曲清闻,细心准备两年再次进京会试定是可以高中,名动朝野。
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弟突然回府,又毫不遮掩她的能力和天分,他一贯的对策可是还能继续推行下去?
“学生不知。”
依旧是不知,杜志恒的眼中带着真切的三分茫然,他看像曲文海,这都是他的后辈,他当知该如何应对才是。
“杜先生,若是让你一科教出两位进士,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