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崔氏正要给小腿喂奶。
沈娴让崔氏不急着喂,她撸了撸衣袖,道:“别拦我,今个我一定要让小腿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妈的从出生到现在一声都不哭,是不是哑巴我等不及看他一两岁以后了,现在就要知道。”
崔氏和玉砚连忙阻拦,玉砚道:“公主使不得,小腿还细皮嫩肉的,万一你给弄坏了怎么办!”
崔氏亦是劝道:“公主,大夫都说了不要着急,且再等等。等不到一两岁,但这一两个月总是要等的啊,小腿现在这么乖,该吃的吃该睡的睡,除了不吭声,其他也没什么啊!”
沈娴拗不过崔氏和玉砚,这俩人儿把小腿护得紧得很。
沈娴道:“他才不到半个月,你俩就这般惯着,将来还不知会惯成个什么样子。小拖油瓶,快乖乖过来给你妈揍一下!”
玉砚抗争道:“公主,这不能怪小腿!小腿不吭声,说不定是在出生的时候遇到了困难吓坏了!小腿还这么小,哪能挨得住公主的揍啊!”
秦如凉站在院外,墙角的一棵树枝叶伸展了出来,撑在他的头顶上方。
青绿的树叶有些泛黄,风轻轻一吹,便飘落了一些,飘在他的肩头上。
秦如凉听得怔忪。
小腿,应是她给孩子起的小名儿。
秦如凉这才想起来他好似听府里人说过,小腿从出生起就没哭过一声。
先前他一心顾着救柳眉妩,压根不在乎这些。现在想来,确实有他的因素在里面才害得孩子这样的吧。
那是沈娴的孩子,不是他的。
若那是他的孩子……秦如凉不禁想,约摸也会抚平一些他内心的不甘和失意。
秦如凉兀自苦笑了一下,他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那里面的其乐融融虽然很刺耳,但他终究再不似从前那般厌恶。之所以觉得刺耳,是因为他不曾拥有过。
他和这里格格不入。
赵氏先发现了秦如凉,但是有了先前的经历,赵氏不敢再善作主张地请秦如凉进去,亦不再刻意扬声跟秦如凉说话,以便让公主知道将军来看她了。
“将军来找公主,有什么事吗?”赵氏道,“要不要奴婢进去传达?”
秦如凉道:“无事。只是路过,顺带过来看看。”
“那将军要进院里看看吗?”赵氏问。
“不用了。”
说完秦如凉转身便走,赵氏在身后道:“奴婢恭送将军。”
秦如凉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觉得心里颇不是滋味,回头看见赵氏仍在门口,恭恭敬敬的模样。
秦如凉不由蹙眉道:“往日我过来,赵妈都要主动请我进去,今日却是要赶人?”
赵氏道:“这将军府都是将军的,奴婢哪敢赶人。将军要来要去,都随将军自己高兴,只是不同以往,奴婢不敢再擅自做主罢了,唯恐害了公主和孩子。”
“你也觉得我会害她?”
赵氏道:“在出事之前奴婢觉得不会,所以巴不得将军能和公主独处。可就是奴婢的自以为是,一次两次差点害了公主跟孩子。”
秦如凉无从辩驳。
赵氏又道:“既然将军独爱二夫人,奴婢也不再抱有奢望将军能和公主破镜重圆了,只求将军往后莫要再因为大人的事而伤害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秦如凉眯着眼,看着远处,问:“赵妈觉得,我还有可能跟她破镜重圆吗?”
“以前公主的心门朝将军掀开了一条门缝,奴婢以为只要将军主动走近,推开心门便能和公主亲近。但是如今,将军亲手把那扇门锁死了。”
秦如凉从来没想过,自己心里居然是希望和沈娴破镜重圆的。
只是他才刚刚得到沈娴对他态度的改观,就是他自己亲手扼杀了。
池春苑里的热闹与他无关。
随着他离去,那里的话语声渐渐也越飘越远。
宫里知道沈娴产子以后,也派了两回太医过来。一是给沈娴调理身子,一是给小腿看看状况。
皇帝得知沈娴可能因为早产的缘故,导致小腿口不能啼,便斥责了秦如凉一顿。
这个孩子不仅是前朝公主之子,还是将军府的儿子,同样是个烫手山芋。
但既然生下来了,皇帝就不能不接。
只要能控制住这个孩子,便能控制静娴和大将军。
皇帝正好借小腿口不能啼这个原因,把小腿接到宫里来喂养。
秦如凉抿唇,恭敬道:“皇上,孩子还太小,离不得公主身边,公主又刚刚产下他,恐怕这个时候不宜……”
皇帝眯了眯眼,看向秦如凉,似乎很满意他如此在乎的态度,道:“朕也是一番好意,将孩子接进宫里来悉心照料,又有那么多太医看着,若是有个什么也好及时医治,怎么,秦爱卿对此不满意?”
“臣不敢。”
☆、第134章 窃她国,亡她家
皇帝便道:“那也算是朕的外甥,爱卿大可放心,朕不会亏待他。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朕便派人去接。你先退下吧。”
沈娴没想到,她和小腿还没相处到半个月,宫里便来人要接走小腿。
是秦如凉带着宫人进池春苑的,彼时宫人在院里一字排开,恭恭敬敬。
沈娴怀里抱着小腿,看着秦如凉。
秦如凉张了张口,低声道:“这是皇上的旨意,你我不能违抗。”
沈娴当然知道这是皇帝的主意,皇帝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连多等几个月,亦或是多等一两年,等小腿长大一些也不行?
沈娴低头看着睡着的小腿,问:“一定要这么着急吗?”
她也知道,这个孩子一旦出生,就会成为拿捏她和秦如凉的把柄。
秦如凉没有揭穿,小腿根本不是他的孩子。所以就算是被接进宫里,也对他造不成什么影响,皇帝将来也根本无法拿小腿威胁到他。
可小腿是沈娴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还没玩够,还没看够,还没哄够。
虽然往后他有可能是个小拖油瓶,但是母子间一旦形成了羁绊,便再也无法割舍。
秦如凉道:“皇上听说他哭不出来,便已做主将他接进宫去治养。皇上是为了小腿好。”
那时沈娴想冷笑。
为了小腿好?
皇帝是恨不能把她捏死在手里吧。
这时宫人恭敬道:“公主放心把小公子交给奴婢们吧,皇上有旨,奴婢们定会尽心竭力侍奉小公子的。”
沈娴深吸一口气,对着襁褓中的小腿道:“小腿乖,去了宫里别忍着,饿了痛了,该哭哭,该闹闹,知道了吗?”
小腿听不懂她说的话。
但是他睁开了略显细长的眼睛。
黑白分明的眼,似这世上最干净纯粹的东西。
这回他没有不屑地又把眼闭上,而是一直睁着眼瞧着沈娴。
沈娴把他递给领头的宫人时,他蹬了两下腿,仍旧没哭。
沈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小腿带走了,出了将军府的大门,上了皇宫里宽大豪华的马车。
沈娴站在门口良久。
崔氏和玉砚都不忍,红着眼劝道:“公主,你身子还没好呢,不能吹冷风的。”
沈娴拂了拂她们伸过来的手,道:“我还没那么柔弱。”
秦如凉亦站在门口,忽而道:“你放心,孩子在宫里不会有事的。宫里有太医,又有那么多宫女,照看起来应该妥善一些。”
沈娴没理会他,置若罔闻,兀自转身离开。
秦如凉有些自嘲,他的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发自真心吧,毕竟那不是他的孩子。
可是这件事皇上亲下御旨,沈娴没有办法不遵,他试图劝过,他也没有办法。
重新回到池春苑,发觉里里外外都是冷清。
沈娴做什么都再提不起兴致。
天气好的时候,她常常躺在树荫下,一睡便是一下午。
玉砚担心道:“公主去屋里睡吧。”
沈娴阖着双眼,没有出声。
半晌,她忽然道:“玉砚,你跟了我多久?”
“奴婢是从小和公主一起长大的。”
“那你知道我父亲母亲被逼宫的那一天,朝代更迭的那一天,究竟是怎么样的吗?”
玉砚脸色煞白,噗通跪在了地上,“公主,陈年旧事……奴婢觉得公主忘记了就让它过去吧。”
沈娴睁开眼,缓缓从躺椅上坐起来,吁口气道:“我也想就这么过去,但总是有人揪着我不肯放。”
她揉了揉脑袋,总时不时有纷乱的幻影从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等她想要去抓住时,又跑得无影无踪。
沈娴低声道:“窃我国,亡我家,还总防我跟防贼似的,到底谁才是贼?”
玉砚眼泪汪汪道:“公主!这样的话不可乱说,公主势单力薄,这话要是被听到了,皇上定不会容咱们的!”
“我知道,要想活着,必须要识时务,要顺从。”沈娴道,“我自清醒以来,不曾有过半分叛逆之心,也不想去追究前尘往事,总觉得那该归于历史的发展而滚滚朝前。”
她曲着双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扶着额头,微微垂着头,鬓边的发丝垂下,挡住了她的侧脸。
她目露阴鸷,道:“但是他们带走了小腿。小腿才不足半个月。”
婴孩的生命有多脆弱,沈娴无法想象。
宫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太医,但是他们对待小腿会像当娘的这样,恨不能把他捧在手心吗?
他们只是履行本分,始终把小腿当成别人家的孩子来养。
稍有不注意,生病了怎么办?饿着了怎么办?
小腿不会哭,他不哭,别人不知道他不舒服怎么办?
以前沈娴总喜欢开玩笑说小腿是个小拖油瓶。现在拖油瓶被别人给拖走了,她都快要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