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才奴婢去端热水的时候,听下面婆子们说,昨儿三奶奶那边可闹腾。”
卫仙?
陆锦惜可还记得这一位弟妹那能折腾的样子。
她捧着小手炉,不由一顿,奇道:“她还能怎么闹腾?”
“您叫周五家的责罚那丫鬟蕊珠,后来三奶奶给带回去了。”
“一开始都好好的,结果一通盘问,才知道是蕊珠是因满嘴胡吣编排迟哥儿挨的打。”
“也不知她是做戏还是真怒,知道了后,竟气得又叫人把蕊珠打了一顿。”
“听说那丫头趴在屋里,哭了一宿,现在还起不来呢。”
“这倒是奇了……”
依着陆锦惜对这一位三弟妹的了解,即便做戏也不该做这么真啊。
不过……
“由她去吧。说不准是觉得被我拂了面子,找个出气筒,也说不准是觉得自己的丫鬟自己才能打。”
“也是。”
青雀轻声一叹,只对蕊珠这戏剧性的遭遇有些唏嘘。
陆锦惜心头倒没什么感觉,只存下了一个疑影儿。
她临出门前吩咐,叫人去通知哥儿姐儿们,早晨不必来请安:“我去见太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只管叫他们晚上来就是了。”
吩咐完,她便跨出了门。
迎面便是一阵冷风吹过,幸好她戴着兜帽,好歹挡了几分风寒,只是那灌进来的冷气,已经叫人忍不住有些发抖。
院子里果真白了一片。
两三指厚的雪,压在地面上,挂在枝头,覆在院墙,益发叫人看不出什么早春的意味儿。
这个时辰,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早都起了身。
沿路过的几扇窗里,都透出灯光来。
将军府长房太太孙氏,住在最僻静的南院。
听闻她今年有五十多岁,但身子骨强健,虽出身小门小户,可曾陪伴长房老爷薛远在边关过苦日子。
危急时刻,她还曾女扮男装,出生入死,把受伤的丈夫从死人堆里背出来。
只是老天爷终究还是没饶过薛远,人救回来,伤势却太重,拖延了几天,还是死在了边关。
从那以后,孙氏便一力撑起了将军府。
她一个寡妇,膝下养着几个孩子,要处理外务,也要整顿家务,抛头露面的时候少不了。
一开始京城里大户人家,个个都非议。
可时间一久,哪个不敬佩?
薛家的男人们,已经为大夏付出了太多。
剩下那些要掌家的女人们,若还跟别家的女人们一样,哪里又撑得起这偌大一个将军府?
所以,薛家将门妇,便渐渐成为了京城女子里,最特殊的存在。
她们行动自由,不受寻常礼法约束,可代表着家里的男人们出席种种盛大的场合,也可以抛头露面,去处理自家庄子上的种种琐事。
没有人敢置喙。
朝中那些讲礼教的酸儒,不是没想过参上两本,可一旦想到那些马革裹尸而归的薛家男儿和朝中拥护将军府的武将,便会觉得手中的奏折有千斤万斤,拿不起来。
更别说,如今的薛府里,还有个在朝中举足轻重的永宁长公主。
谁敢参?
找死还差不多!
所以,陆锦惜其实很庆幸。
穿成寡妇,并不幸运;但穿成了将军府的寡妇,还是薛况的孀妻,便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原身陆氏出身书香世家,丈夫死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来不曾利用过将军府这一点超出了世俗礼教的便利。
可陆锦惜不会。
她来自现代,虽没什么野心,但绝不想憋在高门大户里,了此残生。
将军府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地方。
婆婆孙氏与婶母永宁长公主,更是她应该感激的人,尽管她知道这妯娌俩的关系并不很好,甚至也知道,这一位婆婆对陆氏的态度,有些问题。
呼……
冷风吹过。
脚下的路面上,覆盖着还没扫干净的残雪。
青雀打着的灯笼,照在雪面上,是一片暖黄的光芒。
南院已经在眼前了,屋子里的灯也早亮了起来。
孙氏有早起的习惯,这会儿手中端着一盏养胃的汤,已经坐在了暖炕上,正喝着。
两鬓有些花白,脸上生了皱纹,有几分老态。
她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衣裳,头上仅戴了把银簪,看上去格外简单,只如市井里一个普通的老妇,半点看不出是名传天下的武威大将军薛况的亲娘。
冯妈妈伺候她两年了,见她喝完,便把汤碗接了过来,禀道:“昨日下面人禀说二奶奶今天要来请安。老奴听说,二奶奶的病已经大好,却跟三奶奶闹了起来,打打杀杀,浑跟变了个人似的……”
“鬼门关才是历练人的好地方。”
孙氏靠在半旧的秋香色引枕上,手中掐了一挂普通的紫檀佛珠,声音里带着几分沧桑味道。
“我当年见过那么多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上过一次战场,见过了残酷的生死,个个都跟变了个人一样。”
“她还是个有儿有女的。好容易从阎王爷手底下捡回一条命来,是该看清楚一些了。”
“若还没看清楚,死了倒也是应该的。”
年纪大的人,一般很少将生死挂在口中。
可孙氏从来不忌讳这些,说话也向来不客气。
冯妈妈听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却是多了几分纠结犹豫处:“太太您是看得开。可若真如此,府里岂不是要乱了?”
将军府曾是孙氏一手撑起来的。
只是自打陆氏嫁进来,薛况便请到孙氏这边,希望将家中中馈给陆氏掌。
孙氏年纪大了,死了丈夫,当时嫡长子也英年早逝,就留下一个孀妻与幼女。薛家长房,怎么算往后都是薛况来撑。
所以孙氏也乐得放开了手去,从此偏居南院,没怎么管过小辈们的事。
陆氏一开始也还争气,有薛况在的那几年,府里没出什么大乱子。
可薛况一殒身,她失了外在的依靠,便艰难起来。
等到四年前卫仙嫁进来,成为了长房的三奶奶,情况便雪上加霜。
卫仙乃是太师府的嫡小姐,当今得宠的贤妃卫仪的异母妹妹。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看上薛府长房最平庸的三爷薛凛,还主动找人说媒嫁了进来,可人人都知道她的本事。
身份尊贵,性情骄纵。
笼络人心,料理内外。
她的手段,学自厉害至极的嫡姐卫仪,习从家中长袖善舞的母亲,比嫂嫂陆氏好了不知几倍。
加之她有意针对陆氏,没几个月,府里人便陆续看清了风向,开始怠慢起陆氏,反对卫仙毕恭毕敬起来。
这个时候,陆氏性子里的软弱,便暴露无疑。
她无力与卫仙抗衡,也护不住自己手底下人,失去人心不过就是那么几个月的事。
孙氏当然知道陆氏是个善良的可怜人,可那又怎样?
善良,是撑不起这个家的。
她可以容忍永宁长公主这样压过自己一头的人,因为对方的身份,对整个薛家来说,亦是一种支撑。
她也可以容忍放掉中馈,只为薛况一句话。因为薛况是家中的顶梁柱。
可她无法容忍陆氏。
卫仙为何一意孤行嫁给平庸的薛凛,甚至为何执意要针对陆氏想夺走陆氏掌着的中馈,孙氏都是隐隐知道的。
只是她不去管。
即便卫仙有什么过分的言行传到她这里,她也不闻不问。
因为,一个软弱的掌事夫人,从来不是将军府需要的。
可如今……
又说陆氏忽然醒转,强硬了,通透了,本事了。
若是四五年前听见这消息,孙氏肯定是高兴的。
如今么……
她慢慢皱了眉,握着佛珠的手,在顿了一下之后,又慢慢地掐了过去,只道:“她既要来请安,那就见见再说。”
也赶巧了。
她这话话音刚落,还不待冯妈妈问上两句,外头的小丫鬟便进来通禀:“太太,二奶奶请安来了。”
第20章 庶子的“体贴”
斗篷便给了青雀,手炉则给了白鹭,陆锦惜一身轻便进了门来,见那炕上靠坐着一个普通的妇人。
上了些年纪,有种老态。
五官寻常,穿戴更朴素,但那一双眼睛,却历过世事,经过沉浮,格外有种震颤人心的透彻。
这肯定是孙氏了。
陆锦惜也不敢多看,纳了个福:“儿媳给太太请安。”
她今日穿的是浅紫色的妆花眉子对襟袄,搭了条白碾光娟挑线裙。孙氏打量她一眼,便看出这料子只是半新,该是去年入冬时候做的,很是清雅素淡。
看上去,还是往日模样。
可比往日多几分生气和神气,取走了原本的死寂和忧郁。人其实比以前康健的时候憔悴瘦削,可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光彩。
看着,竟比她刚嫁进薛府那一阵,还要漂亮。
孙氏忽然恍惚了一下:即便是她年轻时候,姿容也及不上陆锦惜万一吧?
岁月对这些漂亮的人,总是格外优待。
“不必多礼,坐下吧。”
垂了眼眸,孙氏指了自己下首位置让她坐下,才问道:“你这嗓子,听着像是有些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