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觉非唇边的笑意,便浅了那么一点。
但这一点点,呼延奇是看不出来的。
他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老友一般,话里还带着点宽慰的味道:“极好便好,呼延大人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宴席快要结束,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一个“您”字,听得呼延奇心惊胆战,差点直接给他跪下。
当下更不敢反驳半句,唯唯诺诺地应了,便连忙回到了席间。旁人见他脸色不好,只当他是还为刚才霍尔顿那事耿耿于怀,所以都没多想。
过了一会儿,顾觉非也回来了。
一众人又喝过了最后一轮,这才陆续散去。
临走的时候,他与众人一道,从走廊往楼下去,可眼角余光一晃,竟然瞥见东面那边一间雅间附近,站了个颇为精瘦的男人。
有些面善。
换上一身劲装之后,原本混混的气质被冲散了不少,竟也有那么几分英气。只是眼底那深刻的市井味道,依旧难散。
顾觉非一下就认了出来。
是当初他被陆锦惜一管湖笔摔到身上时,出来迎过他的,翰墨轩,似乎名叫……
印六儿?
第99章 情爱算计
好端端的,自个儿的铺面不开,在外头站着干什么?
且看这模样,实在不像是喝酒喝到一半出来透透风……
抬眸这么一扫,顾觉非敏锐地在另一侧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抹绿影,不是那常在陆锦惜身边伺候的青雀又是谁?
这场面,竟是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
当初翰墨轩内,他与陆锦惜“偶遇”,可不就是这丫鬟与印六儿一道守在外面吗?
心里面,瞬间起了怀疑。
伴随而起的,还有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可顾觉非没有说话,甚至半点异样都没有表现出来,只神色如常地与众人寒暄着,一道走出了明月楼。
待众人都散了,他才眉头一皱,直接折转了回来。
印六儿其实才进了步军隼字营没有多长的时间,但因为有陆锦惜在背后撑腰,牵连着刘进也给他几分面子,是以在军中混着简直左右逢源。
加之他自己也颇有点与人相处的门道,如今算得上如鱼得水。
几乎整个隼字营,甭管职位高低,都是他朋友。
位置高了,心气儿自然也就能上来几分。
所以他身上那一股旧日常见的卑躬屈膝味道,其实少了不少,连照镜子他都觉得自己英武了几分。
但说到底,这是陆锦惜的恩情,他不会忘,也不敢忘。
不管在旁人面前如何人五人六,到了陆锦惜面前,他该伏低做小还是伏低做小。
更何况陆锦惜原本就是一品诰命,还是大将军薛况的孀妻,就是九门提督刘进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地行礼。
他这么个小角色,有这伏低做小的机会,都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反正印六儿心里明白着呢。
尽管如今联系不多,可有这一位大将军夫人的裙带关系,他的路要比旁人好走不少。因此,就算是现在站在外头,帮陆锦惜看着门,他都没有半点怨言。
无非就是无聊了一点。
戏台子上唱的那《天仙配》还没结束,印六儿也不喜欢听这情情爱爱的,只把目光撇开,就准备瞅瞅如今在听戏的都是什么人。
可没料到,那目光都还没飘远,一道清隽的身影便映入眼底。
那一个瞬间,饶是印六儿这种老油条,都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眼皮频跳,立刻就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如临大敌。
顾觉非才走过来呢。
印六儿这反应,他就是原本没看出什么,如今也看出点什么了。
两手悠闲地负在身后,今日也沾着不少酒气,只是他一双眼眸还清明得很,只向印六儿背后扫了一眼,便朝他招了招手。
他是什么身份,印六儿能不知道?
当初看陆锦惜将那笔给扔了下去,然后让他请了人上来,他就知道眼前这一位祖宗的身份了。
这一时,简直嘴里发苦,心惊胆寒。
不想去,可又不敢不去。
原本还算豪迈的脚步,此刻挪起来跟只蜗牛一样,恨不得一辈子也走不到头。即便是走到了,也不敢把脑袋抬起来。
印六儿讪笑着给行了礼。
“小的见过大公子,给大公子问好了。”
“你是陆锦惜的人?”
顾觉非冷眼一瞥,早将他那掩不住的心虚给看在了眼底,心上便覆了一层冰。也不问陆锦惜是不是在这里,反倒问起印六儿的来路。
印六儿奇了怪。
他市井里摸爬滚打多年,人话鬼话听了无数,可竟偏偏听不懂顾觉非这话。
敏锐的直觉,只向他预示了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危险。
心下谨慎地琢磨了一下,他到底没敢在顾觉非这等聪明绝顶的人面前撒谎,于是战战兢兢地如实答道:“算是。”
算是!
好一个“算是”!
顾觉非差点就气笑了,暗地里咬了咬后槽牙,只恨不得把那个还藏在雅间里的陆锦惜给拖出来,问她一个清楚。
可念头冒出来,又忍了回去。
他心里面诸多想法汇聚到了一起,某一个瞬间,却是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问印六儿:“她见的是谁?”
印六儿的脸,一下就绿了。
雅间里的陆锦惜还不知道外面的事情。
她只是看着桌对面的宋知言,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心下的怜悯未见减少,可她又自觉身为一个局外人,这样的怜悯来得太虚伪,太无足轻重,所以都藏了个干净。
“酒多伤身,大人还是少喝点吧。”
桌上的酒壶已经空了不少。
宋知言本就不是什么酒量好的人,一介书生,又能喝多少?几壶下来,早已经是醉意醺然。
“借酒浇愁愁更愁”,说的便是他了。
听了陆锦惜的话,他端酒的手顿了一顿,可最终还是又抬了起来,将这一盏苦酒饮尽。
但放下的时候,却没能端稳。
那白玉酒盏一下从他手中滚落,在桌上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摔到了地上,“啪”一声便裂了开来。
陆锦惜顿时沉默。
宋知言却是一下低低地笑出声来,注视了她许久,想她不管是性情,还是手腕,甚至是那眉目间不经意露出的洒脱意态,都很不一般。
然后一声怅然的叹息:“你比她好。”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
或者说,以寻常人的眼光来看是如此。
可陆锦惜素来不是寻常人,更不会以寻常的角度来思索宋知言这句话,所以她只淡淡地笑道:“可惜,你只爱她。”
爱上一个,旁人即便是西施潘安,又怎能再入眼?
在宋知言的眼底,原本的陆氏,即便有千般万般的不成熟,甚至不够好,那又怎样?他正是因为这些,才会与她两情相悦。
如今的陆锦惜再好,也不过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是啊,我只爱她……”
饮入喉的都是苦酒,溢出口的都是苦笑。
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从头到尾都没了什么疑虑,大约只余下那种芳魂永逝的压抑与怅惘。
宋知言终于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目光重新落到了陆锦惜身上,看着这一张熟悉的面容,这一脸陌生的神态,慢慢地一笑,仿佛释然了许多。
“夫人如今为她教养儿女,孝顺父母,知言代她谢过。”
“虽是前尘往事尽了,可您到底也用着她的躯壳,便当是我最后一点念想吧。她信中曾劝告之言,我当思之省之;您如今在此世,我也愿守之护之。”
“知言虽人微力薄,但他日若您有求,必不敢辞。”
说罢,竟是躬身拱手,向陆锦惜郑重地一礼。
然后便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陆锦惜站在原地,看他背影消失在了门外,回想起来,到底有些唏嘘:当年庆安帝萧彻一封圣旨,一道赐婚,到底酿成了几多悲愁?
青梅竹马,破镜难圆;
痴男怨女,情无所钟。
宋知言永失挚爱,其妻也不过独守空闺;陆氏芳魂难追,终身错付,覆水难收;薛况则是戎马关山,与那胡姬诞下一子,回京来也不过成了庶子,还牵累得那胡姬暴毙……
陆家独这一个女儿,愁得老大人抹泪;
将军府得了个掌不住事的夫人,一塌糊涂。
归根到底,高高在上的是皇帝。
即便有万家哀愁,又哪里能上达天听?
顶多也就是悲剧酿成之后,给陆氏这可怜人一点可有可无的优渥厚待,以示天家有情罢了。
她思考了许久,慢慢便嗤笑了一声。
印六儿和青雀都在外头。
算着时辰也差不多,该是时候回将军府了,她抬了首,便想要叫人进来。没料想,才转过了目光,一眼就看见印六儿走了过来。
顿时一笑:“你倒乖觉,人刚走,你便知道我要唤你……”
然后忽然卡住。
话是才刚说到一半,可陆锦惜已经发觉印六儿的神情不对劲,战战兢兢地,额头上还浸着一层冷汗,简直像是有谁拿刀比在他脖子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