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响。
陆锦惜面上没什么表情地将手中的棋子扔回了那一盘残棋里,屋内顿时安静,她却只勾唇一笑,带了几分兴味:“既然是老太爷发话,少不得要迟哥儿去一趟三贤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青雀你明日便准备一下,我们后日一早出发。”
“啊?”
此言一出,青雀诧异,薛迟也懵了。
他着了急,可怜巴巴地叫喊:“娘,你之前明明说过,我可以不去凑那个热闹,我们只是去看热闹的啊。孩儿已经有那么多的先生了……”
“娘也没办法啊。”
陆锦惜转过身来,走回薛迟面前,两手搭着他的肩膀叹气,带着几分恳切与叹息,注视着他。
“曾祖父可不是一般人,他是长辈,也是关心你。我们必定是要去的,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京城里那么多人都要拜师,还有今科的举子,你一个五岁的小孩,哪里就那么容易被挑中了?就当是去玩了一趟好不好?”
“……”
不好。
一点都不好。
薛迟只用幽怨的目光看着她,一脸就要哭给她看的模样,但接触到陆锦惜的眼神,又不由衷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好、好吧……”
大不了,到时候交白卷就是。
不费力气,曾祖父也责怪不到娘亲的身上。
于是,二月二三贤祠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薛迟是万般的不情愿,但因为有热闹看,且不觉得自己有本事被挑中,所以其实也不是很担心;
青雀白鹭却是万般的惊诧。
毕竟陆锦惜前不久才拒绝了卫仙一同出游的邀请,一转脸就反悔了不说,还要带着迟哥儿去阅微馆考试,个中总给人一种藏着玄机的感觉。
但是她们也猜不透。
毕竟陆锦惜自打病了起来之后,虽然依旧是那个看起来温和的人,可处事的手段简直天翻地覆,也不是她们可以揣度的了。
陆锦惜吩咐了她们,去张罗出行的日子,又叫人去知会卫仙那边,邀她同去。
卫仙一开始知道她改了主意还挺高兴。
可将军府就这么大,没多久她就知道原来还是老太爷来信的“功劳”,当下就关在自己屋里里,把陆锦惜骂了一顿,颇有一种受到轻视的感觉。
可等到两天后,她还是老老实实带着丫鬟出现在了侧门。
出府的马车已经准备妥当,前后三辆。两辆是坐人,后面一辆则用来放各种不知会不会用到的器用——大多是卫仙的。
“谁不知道二嫂你去是带着迟哥儿去考试?我去可是出游踏青。这些东西,万一要用到呢?”
卫仙手里掐了一把湘妃扇,袅袅娜娜就从道上走了来。
陆锦惜这边正惊讶她带的东西很多,跟丫鬟问了一句,也没想到她就来了。
听见她声音,她只微笑着回转身去,笑了一声:“弟妹所虑周全,带的东西齐全,也是件好事。迟哥儿是要去考试,看看能不能有幸拜先生,我却是不去的。届时还要与弟妹一同游山玩水,还望弟妹不嫌弃我准备得不妥帖。”
卫仙乃是太傅府的千金。
什么都没有,就是家底厚,嫁妆多,据说手里握着京城四通街好几个铺子,更别说京郊的田产了。
她用的东西,自然也是精致细巧至极,远远超过将军府一般的水平。
陆锦惜这是句玩笑话。
卫仙也知道,陆氏的身家虽没自己厚,却也不是贪图这一点的人,当下都懒得搭她这话茬,只轻哼一声:“还是别废话了,趁着天儿早赶紧出城。今日的三贤祠,还不知有多热闹呢!”
这倒也是。
原本二月二去小钟山踏青、去三贤祠烧香的人就不少,更不用说如今还有个顾觉非要去凑热闹。
满京城的人气,都要汇聚过去了,还不知道城门口堵成什么样呢。
陆锦惜一想,就觉得有些头疼,便回头去问:“大公子与迟哥儿,怎么还没见人?”
“娘,我来了!”
话音刚落,夹道上就传来一声喊。
众人回头一看,便只见薛迟迈着小短腿跑在前面,一副急匆匆的模样,一面跑还一面跟陆锦惜挥手。
那瘸腿的薛廷之,便跟在后面。
他人长得高,虽腿脚不方便,可一步也能顶薛迟几步,只跟在后面,倒有点不紧不慢的味道。
丫鬟婆子们跟在后面,个个都看得胆战心惊。
前不久陆锦惜安排给薛廷之的丫鬟香芝,则穿着天青色的夹袄,紧紧跟在薛廷之的身后。
卫仙一见,这么扫了一眼,却是拿那湘妃扇掩唇:“唷,二嫂怎么也带了他?”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薛廷之了。
陆锦惜也遥遥看着,唇角依旧勾着,却有点不冷不热的味道:“都是大将军的孩子,有什么不能带的?”
话虽这样说着,可她却想起了昨日发生的事情。
薛老太爷的信,是前日传回来的;昨日光阴学斋就放了假,先生们说让学生们都回去好好为明天准备准备。
那时候,陆锦惜正被薛迟扭着讲故事。
才讲完了一出“薛大将军三顾茅庐请蔡先生”,外面就通传,说薛廷之来请安。陆锦惜让人将他请进来,他倒也直言不讳,竟直接跟陆锦惜说,二月二三贤祠,他也想去。
薛廷之是庶子,且是个胡姬所生。
在府里,他从来都是能低调就低调,十多年了都没有什么存在感,更不用说强出头这种事了。
陆锦惜当时很惊讶。
便是到了今时今日要出门的时候,她其实也不很明白,薛廷之到底在想什么:胡姬所生,血脉不纯;患有腿疾,仪容不周。这便几乎已经绝了他的“官途”,即便能有幸拜师,又有什么用?
“拜见母亲。”
到了陆锦惜跟前儿,薛廷之便停了下来,躬身一拜。
他今天穿着一身藏蓝的锦袍。
一条绣银的革带绑在腰间,只显得身材颀长,加之他本就面容英俊,轮廓深刻,瞳孔深邃,却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反而有一种明明如月,难以高攀之感。
陆锦惜注视着他,淡淡颔首,又扫了一眼气喘吁吁的薛迟:“猜也知道你是等迟哥儿才来得这么晚,也是辛苦你了。时辰不早,你与迟哥儿便一道坐在后面。”
“是。”
薛廷之躬身应道。
薛迟却吃了一惊,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最终看了看周围人,还是没说出口,跟着躬身行礼,便闷闷不乐地朝第二辆车走去。
陆锦惜就站在第一辆车旁边,看着丫鬟们扶了薛迟上去,又看着香芝扶了薛廷之上车。
这时候,卫仙才嗤笑:“虚伪!”
正常人都会这样想。
毕竟多年前对薛廷之不闻不问,如今又要领一个瘸子去三贤祠,谁知道有没有用这个庶子来衬托自己嫡子的心思呢?
陆锦惜哪里能看不出卫仙的想法?
可她半点不在乎。
薛廷之是个心怀利刃之人,虽还不够老辣,可心思细密也不是寻常人能比。如今的薛迟不过就是个小屁孩,怎么可能盖得过他去?
是以,她只一笑,也不回卫仙,便扶着青雀白鹭的手登上了马车。
卫仙在原地站着,都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气得大叫:“陆锦惜,你就这么寒酸吗?竟然又让我跟你一辆车?!!”
那声音,府门外走的人都能听到的。
可又有什么办法?
陆锦惜就这么安排的。
卫仙即便有千般万般的不满,大叫之后,依旧只能捏着鼻子认栽,到底还是上了车。
只是在出城去往小钟山这一道上,她竟硬是叽叽咕咕,讽刺了陆锦惜一路。
青雀白鹭都听得麻木了。
唯有陆锦惜还饶有兴趣,一面掀车帘看着外面车水马龙,一面听着卫仙的话,偶尔还认同地搭上两句。可不管是心境还是表情,那都是纹丝不动。
卫仙差点气了个半死。
谁能想到,陆锦惜竟是这么个挨得住的人?几番试探,几番讽刺,都跟水泼在石头上,什么反应都没有。
所以,出了城之后,卫仙便也不自讨苦吃,干脆也去看外头风景,懒得说话了。
这时候,车里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一路上,周遭都是宝马香车。
将军府的三辆车,在周围一片的车流之中,都被淹没得没了影子。出城排了许久就不说了,出城之后竟然也堵了一路。
从内城到小钟山,快的话本也就是一个半时辰的模样,可他们却足足走了近两个时辰。
小钟山在南城外,山前便是白月湖,向来风光旖旎,虽不比西湖,在北地也算是难得的秀美,因此得名。
三贤祠建在山脚下。
阅微馆则恰依山势,临水而建,高出平地十余丈,为两层楼阁厅榭,近可观山,远可望水,乃是一派匠心独运。
若是寻常出来游玩,自是个极好的地方。
但如今放眼望去,不是车就是人,还有那些嗅着了铜臭的贩夫走卒,全都聚到了这里,说话声,嬉笑声,叫卖声,交织成了一片。
将军府的马车,才刚到山脚下,竟然就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