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客栈,直往山林小路里去,一路纵马狂奔,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已奔出两三百余里地。人烟渐消,树木灌丛丰茂起来,路越发难走,众人脸色皆凛,却并不松懈。直到了涯口,才缓下速度来。
李卫逢着空挡,向我打了个眼色,“昨个夜里,前头来了信,说是先前发给郑州知府朱启令,命他收捐纳银的传票,他居然给挡了回来……”,话还没说完,又被十六阿哥匆匆叫走了。
我皱了皱眉,脸上有些沉重。偷偷觑了一眼四爷,却看不出什么神色。
夜入了深,凭借着火把,路越发难走。我本就不善骑马,加上黑灯瞎火的,迎面就撞上了一根树枝。猝不及防加上心一慌,直接被它从马背上刮了下来,发出一声惨叫。
四爷听到声音,急转马头,从前方折了回来。纵身下马,火把映着他的脸,却阴沉的可怕。
李卫和十六阿哥随后跟着过来。李卫见我并无大碍,半蹲下,想要扶我起来。
四爷却一把抓过我的手腕,直接把我从地上拽到他的胸前。我还未等反应过来,他已拽着我的手腕大跨步的向前走去。
他走的太快,我跟不上,几乎是整个人被他拖着去的。手上的力道又重,疼得我简直要泛出泪来。我一边挣扎,一边叫喊,又打又掐,“你干什么?放开我!快放开我!”
“砰!”四爷手一松,我就被摔在了车板上,四爷寒着脸道:“进去吧”。
小铃铛听到声响,忙从马车里出来。
我愣了楞,顾不得疼痛,欣喜道:“谢四爷!”我才不会像某些小说里的圣母女主那样蠢,打肿脸充胖子。说几句赌气的话,难道就是能耐了?没事硬逞强,逞口舌之快的后果就是活受罪。在我眼里,实际利益最重要——五脏六腑早被颠得吃不消了。顾不得形象,忙手脚并用的往马车上爬。
却听四爷冷声道:“我没有要带你走的意思”。
我刚迈上去的脚步一滞,脸顿时垮了下来。
又听四爷道:“但我不想浪费时间”。
我道:“是,若诗明白。黄河水患,军情险急,容不得若诗耽误”。
四爷听了,却是脸色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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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夜,孤独的等待。木兰花簪敲击青石板清脆的回音,彼此的心跳在这个等待千年的梦里隐隐作痛。
我睡得正酣,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进来。努力半睁了下眼,沉重的眼皮终究敌不过倦意,又忍不住睡上了。木兰树下,那个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等等!是四爷!我蹭得张大了眼睛这回是全醒了。进来的正是四爷,我忙环顾了下四周,没有人,小铃铛已经坐到外面的车板上去了。
我警惕得往角落里缩了缩,“你要做什么!”我狐疑的看着他,外面不是还有一辆马车吗?
四爷顾自抽了一条被褥铺在马车上,和衣侧身躺下:“从现在开始,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间,没有在饭馆吃饭的时间,没有在客栈留宿的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只有在马车或马背上解决。你要是受不了,或者不愿意和我呆着,你就出去!”
我没有吭声,只是满脸防备得更往车厢缩了缩。
四爷也不再说话,不久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在很多天之后,我才真正明白四爷那番话的意思,四爷是要侍卫们轮番赶路。而另一辆马车,就是专供侍卫们睡觉用的。白天一帮侍卫睡觉,一帮侍卫赶路,晚上再轮换过来。马不停蹄、分秒必争,每每到一个地方,这些马匹基本累瘫在地,无法再用了。
我悄悄凑近,发觉他是真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下是难掩的倦容,纵使是睡着了,仍是一脸淡漠,仿佛在很久之前,他已经被这个尘世所遗弃了,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拨动他的情绪。眉宇间的防备,像千年的玄冰,隔开了别人,也冰封了自己。
我看着窗外迅速闪过的树影,竟再无一丝睡意。那个等待千年的梦,最近无故作的频繁了。
不知过了多久,四爷猛得从睡梦中惊醒:“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苏培盛隔着车帘道:“再过些时候便到卯时了”。
四爷自语:“快两个时辰了”。说着,就起了身出去。
“四爷!”我唤住他,想起他最后积劳而死的惨境,幽幽的说:“四爷,百姓真的那么重要吗?”
四爷嘴角挂着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你是怕我把银子都用来赈了灾,担心你的心上人军队后需供给不上吗?”又说,“我差点忘了,这不正是你跟着我的目的吗?”
第九十六章 为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肯定的说:“四爷曾说,有了百姓才有君皇。如果百姓躲得过灾荒,却躲不过金戈铁马,那君皇还是君皇吗?那是孤家寡人,是败寇。所以,四爷是绝不会干这样的蠢事的。”又说:“若诗只是好奇,为了百姓而去牺牲自己,真的值得吗?”
四爷笑了,立在车甲上,清风拂起了他的衣袖,恍若降落尘世的仙客。临着波澜壮阔的锦绣河山,他问:“大清的江山美吗?”
一个大浪卷在峭壁上,发出‘啪’的一声响,紧跟着又一个大浪拍上,我仿若听到了战场上胜利的凯歌。远处的石壁迎面破开,高的仿佛要坍塌下来。密匝匝的树林紧扣在绝壁上,以其咄咄逼人的姿态,睥睨藐视,好不壮观!
我赞道:“鬼斧神工,气壮山河!”
四爷又道:“那你忍心让这片净土被蛮胡践踏吗?你甘心让你的子孙后代被他们奴役驱使吗?”
我浑身一震,没有说话。
四爷接着道:“一个人活着只能保卫一个家,而千千万万个人活着,就能保卫一个国!”
我起身随他站着,耳中是惊涛拍岸的战鼓鸣歌,眼中是重峦叠嶂的瑰丽河山,一木一石,无不惊心动魄。我道:“如果将来,这天下不是四爷的。如果将来,朝廷上这些道貌岸然的大臣背弃了四爷,那么四爷今天所做的一切,还值吗?”
四爷嘴角勾了勾,扬起一个不以为意的笑:“我效忠的是我的国家,我强大是为了我的百姓”。天边的朝霞初染了红妆,黝黑的骏马在林间快速的穿梭,四爷的身姿在初升的朝阳下显得越发挺拔,我仿佛已经看到那个他所勾勒出来的极乐世界……
我不由叹道:“争是不争,不争是争,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四爷道:“那么你呢?这一年来,你跻身于权贵斗争中,起起落落,沉浮不定,几次险象环生。分明是个娇滴滴的女人,却倔强、好强,不甘于屈服任何一个男人。你的奋不顾身,你的铤而走险,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沉了良久,道:“为了活着。做人,做人,人首先要活着,才能做人”,涣散的眼神逐渐聚焦,又成了那个铁打的蓝若诗:“在这一个连说话都不可以句句当真的地方,只有活着才是真实的。为了活着,我只能让自己比别人更强大”。
四爷看着我的目光多了一层深意,忽的嘴角扬起一个不易觉察的弧度,“你真的可以为了活着,不顾一切?”
我:“是!”
四爷嘴角的弧度更深了,“是吗?那么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去的你,不顾一切的跪在乾清宫前,又是为了什么?”
我:“……”。目光交接,相对无言。
“格格!十四贝勒又来信了!”小铃铛正替了苏培盛赶车,此刻突然插口道。
我慌乱的躲开他的视线,接了信封,进了马车。四爷在车甲上站了一会儿,又赶着骑马去了。
这一趟,一赶就是整整十三天,十三天的不分昼夜,十三天的马不停蹄。除了更换马匹,马车就再也没有停歇过,甚至是吃饭如厕都是在马车上解决(古时候,马车上均备有尿壶)。而四爷也是每每睡不到两个时辰,就起身赶路或找李卫和十六阿哥上马车商讨救灾去了。
马车里虽然铺着厚厚的棉毯,然而长时间的跋涉仿佛要将身体的骨骼颠碎一般,两股生生的痛着。这一路走得很累,我却头一次感到切切实实的震撼。以往我听他谈吐,知道他心里想着的都是百姓,可从未这般切身实地的感受过。
有很多人,高谈论阔,谈民生,谈治国,仿佛是棋盘上的主宰者。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些人,只要在帐篷里动动嘴皮子,则天下大变。去冲锋陷阵,去浴血杀敌,去拿命拼搏的永远是那些小兵小将。一将功成万骨枯,说的是一个将帅的成功是靠牺牲成千上万人的生命换来的。可这些人却从未想过,牺牲自己去换这成千上万人的生命,我也不能。
可是四爷去做了,竭尽所能的去救那些水生火热的灾民,连一秒一刻都不愿耽搁。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赶去灾区。
在飘着雨的凌晨,我们终于赶到了郑州。天还未大亮,城门还紧闭着,却已经能听见城门内已经有人声在响动。几声小贩的吆喝,伴着几声鸡鸣,是这些连日奔波的日子里,我听过最动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