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副药我放在火房的土罐里,张婶过几日就不会来了,到时候劳烦嫂嫂自己煎来喝。”
“我明日一早走,约莫半个月才能回来,嫂嫂有什么难的事可以找里正大叔,他会给我捎信的。”
李心慧微微仰着头,少年的面孔掩在昏暗的阴影里,她看不太真切。
可他伸过来的手却清晰入目,上面有着黑色的灰末,密密麻麻的伤口有鲜红刺目的,也有破皮冻伤的。
薄薄的一层皮肉包裹着,骨节分明,一眼便可看出营养不良的状况来。
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那青色长衫下,却是羸弱纤瘦的身体。
下午的时候,张婆子又来了。
带了一篮子的黄花苗,看着陈青云那瘦弱的身体在给瓦缸灌水,一张黄色粗糙的面孔布满了愁容。
“陈秀才熬点黄花汤喝喝,早上听你咳嗽,我给你拿了一块老黄姜来。”张婆子说完,将黄花苗的叶子撩开,只见那菜篮底下露出拇指大小的老黄姜。
陈青云放下手里滔水的木桶,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然后低头道谢。
“多谢婶婶了!”
张婆子闻言,放下篮子就去生火。
陈青云见了,连忙去灶台帮忙。
张婆子看着刚刚劈好的一堆干柴,心疼地对着陈青云道:“听婶子的话,她守的是望门寡,无儿无女,跟你不是一条心!”
“等她大好了,找个远村嫁了便是。”
“叔子嫂子,满村都是嚼舌根子的,你是有大出息的人,别被她连累了。”
张婆子说完,摇头叹息。
要说原本这李翠花也不用守这望门寡,是她亲爹亲娘还不回定礼,要将她送给大户做妾。
那大户的婆娘好生厉害,要让李翠花的爹娘签下死契,李翠花的爹娘不敢签便来求陈婆子。
于是这才有了望门寡,李翠花上了陈家的户,跟李家没有什么关系了,不过好歹命是保住了。
谁知道这丫头原先看着是个好的,勤快又听话,奈何陈婆子死了以后,这村里的风言风语一出,这丫头就想上吊。
张婆子守了十几年寡,有一个独子在县里学木匠。当年陈青云的爹在世时,是一位夫子,人面广些,多有照拂张婆子孤儿寡母。
张婆子虽说大字不识几个,然而心地却是不坏,陈夫子去世多年,她一直都跟陈家走近,互相帮扶。
谁知一转眼,原本有些底子的陈家会败成这样?
陈青云站在门口远眺,雾气袅袅的山村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张婶说的,他何尝不明白。
只是娘亲病重,他在书院不能多加照料,是嫂子日日在床前侍候。
娘亲过世前,曾跟他说过,若是日后不能高中,便让他跟嫂子好好度日。
他那时才明白,嫂嫂过来守望门寡,是娘亲给他留的一条后路。
当年他爹缕试不重,郁郁而终,成为他娘的一块心病。
大哥入伍,一去不返,成为他娘的第二块心病。
他年纪轻轻,颇有成绩,然而却无人帮扶,这是他娘的第三块心病。
那一日他扶灵回来,见嫂嫂哭得肝肠寸断,仿佛自此以后浮萍飘零。他心有悲戚,便如实而说。
谁知嫂嫂听后,哑然悲悭。
后来他返回书院,月中月末才回一趟,不想就算如此村里也多风言风语。
嫂嫂整日闭门不出,安心守孝。他勤奋读书,心里面盼望早日出头。
却不想,热孝百日刚过,嫂嫂便悬梁自尽。
说到底,都是他害了她。
秀才跟寡嫂,多是难听之话,嫂嫂一介弱质女流,怎受得了?
日后他若高中,举人跟寡嫂又当如何?
若再中?
他恍然大悟,除非他一直都是这小小秀才,否则跟嫂嫂只会互相耽误。
他并非对嫂嫂有意,只不过是想陈家只剩他们二人,私心里早已不想嫂嫂外嫁。
殊不知,他的狭隘,害得嫂嫂差点魂归地府!
第3章 暗夜闹鬼
下晚的时候,张婆子喂李心慧喝药。
李心慧尝着浓浓的汤药带着一股甘甜之味,细品之下发现竟然是蒲公英。
她瞪大的眼眸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不动声色地咽下。
蒲公英清热解毒,消肿散结,对她的喉咙确有好处。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乡野山村,竟然还有人知道这一味草药?
“多喝几日黄花汤就好了,那些个富贵药一两便要三十钱。”
“明日让陈秀才带去药房退了吧,你们家不比往日,算着点才好。”
张婆子看着李心慧喝完了药,一边扶着李心慧去恭桶方便。
大难不死的李心慧将养两日,虽说有些精神,然而身体虚得很,不过走了两步,便气息粗喘,满头细汗。
张婆子扶她躺在床上,瞅了一眼她脖子上的乌青,顿时脸色不太好。
“明天我熬了黄花汤给你端过来,这几日你就不要生火了,我会给你带些稀粥。”
张婆子说完,收拾汤碗掀帘而去。
突然灌入的冷风让李心慧一哆嗦,连忙往被子里再缩一些。
这一晚,李心慧听到陈青云的咳嗽减轻了许多。
至少她没有时梦时醒。
第二天一早,陈青云鸡鸣时便走了。
李心慧睡了一个安稳觉,醒来时才发现身上多了一床不厚的薄被。
愕然地捏着防风保暖的被子,李心慧知道她这位心地善良的小叔子走了。
薄薄的被子上有着大大的两个补丁,一股腐旧之气袭来,看样子也不知道盖了多少年了?
她一直以为她最冷,却不想,比她更冷的少年却将屋里最暖的留给了她。
复杂的内心闪过一丝异样,李心慧睁着眼睛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天色,忽然惆怅满腹。
早饭的时候,张婆子提着一个破旧的食盒来。
里面放着温热的汤药和米粥。
一日三餐,堪堪果腹。
李心慧看着张婆子的霜脸,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话,像是一个挺尸在床板上的女鬼,不发一言。
今天张婆子扶她去恭桶上方便时,发现恭桶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那一刻,她眼底有着一丝震惊和感动。
而那一刻,张婆子的脸色布满阴霾。
陈家不显,然而她这位小叔却是已是秀才功名。
可这位秀才小叔,却亲自为她洗了恭桶。
“你若是再不知好歹,陈家坟地里有的是犄角旮旯,足够埋你了。”
“火房里有黄花苗,明天你自己熬来喝。”
张婆子说完,略带几分寒意地走了。
李心慧沉默不语,心里却是知道,她不能一直依靠别人。
她忍着三天没有出声,嗓子虽然痛,却好歹消了肿。
李心慧一个人想了许多,前生今生,她都曾一无所有。
她出生在鼎鼎有名的制药世家,然而却只对药膳吃食感兴趣,父母溺爱不曾让她参与家族生意。
谁知她刚刚大学毕业那年,家里药厂发生重大事故,被查出有违禁药品。一夕之间,曾经耀眼的制药世家瞬间倾塌,涉案人员一律抓捕。
她满心荒凉,四处求人无路。几经波折,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亲人判刑服役。
所有律师都跟她说,证据确凿。
是啊,证据确凿,她没有办法救他们,眼睁睁看着一个家就那么败了。
百年制药世家迅速被人接手,那些秘制药方全都泄露,爸爸受不得刺激在狱中自杀,妈妈含泪让她远走,连报仇都许她生一点心思。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世界如此之大,她却连蝼蚁都不如。
刚起步那些年,她每每收到亲人的死讯都要哭一哭,直到后来,连哭都不会了。
只剩下笑,悲腔的笑。
当新崛起的药厂惊艳四方,曾经的改头换面的药厂接连遭受重击时,她握着改良后的一张张药方,如钱纸一般燃烧在亲人的坟前。
再后来她远赴他乡开了美食店,然后一点一点扩大成为美食城,直到她准备筹建她的药膳房
李心慧闭了闭眼,心里的酸痛苦涩如冒泡的汽水想要冲破瓶塞。
喉咙的哽咽让她痛彻心扉,李心慧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在静悄悄冷夜里,一点一点地舒缓。
终于,也不知过了多久。
李心慧忽然听到屋外的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咯吱”。老旧房门的支柱在石头窝里转动,磨出的声音特别绵长。
李心慧凝神皱眉,双手不自觉地抓紧被单。
夜已深,不可能是张婶!
而且张婶每一次出去,那门头上扣着的锁都会很清晰地发出声响。
会是谁?
李心慧的房间很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她躺在床上,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对面的厢房里传来,似乎有书本落地的声音。
李心慧当即明白过来,肯定是村里偷鸡摸狗之辈,趁着陈青云返回书院,所以便想要过来偷东西。
她别的不怕,就怕那歹人趁机对她不轨,她喉咙痛,喊不出什么声音,到时候只怕抵抗不过,被人捂死了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