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含章顿时有些失望,她不是失望卫绍不能请假回来,而是失望于他明明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却还是顾左右而言他。
卫绍摸了摸温含章的鬓发,又柔声道:“我以后尽量早些回来,你若是想睡,就别强撑着身子。”前几日这个时候,温含章已经睡得昏天黑地了。
卫绍知道她一定有事才会等到了这个时辰,他心中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回答。
他不可能与病重的妻子说,新登基的皇帝觉得他是先帝的儿子,是他的亲弟弟,许是打着让他认祖归宗的主意,又许是心怀鬼胎怕他手上握有先帝最后的力量,双方在不断地周旋试探。
这些都不是如今病体沉疴的温含章能听到的消息。
就连他知道这个消息时都是消化了许多日子才接受了,更别说温含章。妻子在阎王殿里拼着性命为他生儿育女,若是她知道他如今的困境,必定会为他费尽心力想辙子。但越是如此,卫绍才越不能把事情都告诉她。与此同时,他对让温含章思虑如此重的岳母,也有了一丝不满。
温含章果然在一番迟疑之后,看着他道:“今日娘过来了——”温含章想知道卫绍是怎么想的。温子明是她的弟弟,是张氏的儿子,若是没有任何苦衷,卫绍与温子贤的亲近便让人接受无能。
卫绍见着温含章直直地看着自己,神色不变,笑道:“大哥想要引荐我与皇上手下的心腹重臣认识,若是拂了他的一番好意,我怕会生出其他麻烦。”想了想,他又道:“子明的事情一直在我心上,我与大哥相处会有分寸的。”
卫绍知道张氏和他一样,怀疑温子贤是害死温子明的主谋。但如今温子贤得新帝宠爱,就算手握证据,也不可能奈他的何,更别说他们只是猜测。卫绍不愿意让温含章熬心费力地琢磨怎么让温子贤付出代价,她现在已经禁不起如此费神了。
温含章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当伯府传来温子贤算计她逝去后卫绍继妻之位的消息时,温含章又与卫绍有了一次谈话。
温含章想知道,卫绍究竟是个什么打算。他是会如温子贤的意思,为着维持与伯府的联系娶她的庶妹,还是会一直为她守身如玉。作为一个和夫婿一向恩爱的女人,温含章任性地希望答案是后者,但她也知道,在大夏能够做到后者的男人极少。
温含章心中的一点小小期待,在卫绍的犹豫中消失殆尽。
卫绍几乎是第一瞬间,就察觉到温含章的失望,他看着妻子小扇般轻轻颤动的睫毛,说不清是怎么样的一种惶恐,立刻道:“你想让我如何做,告诉我,我都会按你想的去做。”
卫绍甚至不想去思考,若是他拒绝了温子贤的提议,新皇会不会觉得他不好控制,以至于对他更加防备算计。天知道新皇怎么会觉得先帝给他留下了一支巨大的反扑力量,若是有的话,卫绍何尝会如此被动。
与妻子的情谊、自身的性命安全,卫绍想把决定权放在一无所知的温含章手里。若是没有温含章,他早就死在才墨堂外,就连长子也没有机会出生。
温含章摇了摇头。她知道卫绍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与卫绍做了这么久的枕边人,她不至于会怀疑卫绍希望她早死。但她如今确实病入膏肓,这个问题迫在眉睫。
屋子里的血味镇日镇夜在鼻端萦绕,大半个月了,温含章一直在想人体内血液含量不是只占体重大的百分之八吗,为什么她会有那么多血能流出来。她如今已经不大去看铜镜了,看着镜子里灰败的容颜,会更让她觉得自己死气沉沉。
温含章抿了抿苍白的唇,嘴角绽开一个笑容:“你容我想想。”
温子贤与卫绍提出的人选是温若梦,在三个庶妹里头,温若梦确实与温含章的感情最好。就是如此,温含章才不想让温若梦受罪。
她借口自己一个人想要独自待会,把卫绍赶了出去。但她知道,卫绍一直站在棉帘子后头。
在生死面前,心中就像有些东西迅速坍塌一般,温含章的脑子从没有如此清醒。
卫绍看样子是不会为了她终身不娶的,若是他一定要娶继妻,温含章最不想的,便是他与她的三个妹妹扯上干系。
除了个人喜恶问题,她也不愿意挑战人心的道德极限。
温含章一一列着利弊:她是卫绍的原配嫡妻,她的弟弟是卫绍的好友,她对卫绍有救命提携之恩,与他琴瑟相和,也生下了卫绍的嫡长子。这样的一个原配,若她是继妻,肯定会极为提防。但最要命的是,她的小阿阳只有半个月大,就像一张脆弱的白纸一般,哪怕只是微弱的一阵风都能让他们母子在地下团聚。
现在看来,卫绍和新帝关系渐好,大有前程。等到他一步步渐渐往上升,嫡长子便会像一块铁板一样,将继妻子女的路挡得严严实实。温含章并不觉得自己思虑过多,温子贤就是一个现实的例子,他占尽嫡长优势,手中握着爵位家产还有父亲的宠爱,只他一人便把张氏和他们姐弟给压得死死的。
从小在嫡兄的光芒中长大,温含章更能体会这种感觉。更别说她的庶妹们。
但卫绍若不是别无选择,方才在她面前又怎么会如此犹豫。
温含章脸上现出一抹苦笑,她不知道温子贤拿捏着卫绍一些什么,她只是知道,若是卫绍一定要娶她的庶妹,她绝不能让她的孩子活在危险之中。
卫绍静静地等待着妻子的宣判。
似乎能察觉到温含章的酸涩绝望,卫绍的心也钝钝地痛,他的胸腔沉闷地透不过气来。妻子的身体就像寒风中的烛火,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卫绍此时尤其恨岳母,如果不是她在嚼舌,温含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这不是温含章目前该考虑的事。
她得好好静养才行。要是温含章好好的,温子贤那些算计都无从谈起。
卫绍紧紧咬着舌尖,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温含章也没有让他再度进去。
从那一日起,温含章便不愿再见他了。反而是张氏,与府中来往越加密切,卫绍好几回都见着她把温微柳带到了温含章的月子房里,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母女两人似乎考核他的继妻人选,一直没有让他有参与的机会。
卫绍几次在温含章喝药时闯进去,想要与她说清楚那些事情。但看着妻子单薄的皮肤包裹着高耸的颧骨,脸上只剩下一双大眼睛格外黝黑外,那些脱口欲出的话便怎么也出不了喉咙。
这座宅子只有两进,占地颇小,府中所有人都是温含章的陪嫁。温含章想要做些什么,十分容易。但卫绍也不是傻子,这里总归是他与温含章经营了一年多的家,当妻子把阿阳带出府外又重新抱了一个婴儿回来时,他几乎一下子就发现了。为着不让福寿乱说话,他还特地教训了他一番。
只要是温含章做的,无论是什么,他都愿意接受。
温微柳是温含章为他选定的继妻人选,在那一日,温含章宛如回光返照一般,她让人把他请进屋里。
温含章竖着一个弯月髻,其上插着他送给她的木簪,收拾得十分素静。她一见着他,瘦成皮包骨的脸上就出现一个笑容。温含章还是不能下地,她只能对他招了招手。
卫绍心有所感,身子突然强烈地发颤,他凑了过去,听见妻子在他耳边小声道,她已经把一切安排好了,让他以后要是想做些什么,无须顾忌,只要好好孝顺张氏就可以了。
温含章把她做了些什么都与卫绍说了一遍。为着要掩盖长子不在府中的事实,她在温微柳面前做足了伤心的戏码,提起卫绍又是冷漠又是讽刺,有她最近一直不愿意见卫绍的前情铺垫,这处苦情戏看着还是挺成功的。
温含章在卫绍面前笑得调皮至极。她与卫绍道歉,说她戏弄了他的第二任妻子;她让卫绍以后无论要做些什么,都要以张氏为主,因为——“我娘手里握着咱们的阿阳,你要是不顾着我娘,你儿子以后肯定恨死你了。”
“不要小看了后宅妇人的能量,二妹妹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你若是对她不好,我怕她会站在大哥那一边,把你的秘密全都泄露光了。”
“但是也不要对她太好了,如果我知道你只对她一个人好,我会很伤心。”日久生情,无论对男女来说都是一样的。温微柳性子偏执,爱一个人时应该会爱得非常疯狂,温含章怕卫绍日夜对着温微柳的真心,天长地久的,心中就没了她的位置。
到时候她的儿子和娘亲要怎么办。
所以温含章宁愿卫绍有许许多多的女人。
知道温微柳心中觊觎自己的夫婿时,温含章恨意满涨。但她强忍了下来。一个女人若是对一个男人有情,她才会全心全意为他考虑。
温含章不知道卫绍瞒着她些什么,但她只要知道,丈夫的心一直在她这里就够了。
温含章叹了一声,就算她不愿意还能怎么样,人死灯灭,她死之后卫绍有多少个小妾姨娘她都看不到,但儿子和张氏却是她一定要安排好的。
还有卫绍,温含章摸了摸卫绍的脸,这个男人心中的坚强与脆弱这一刻通通在她面前无所遁形,为着预防卫绍在她去后一蹶不振,她也得把儿子和张氏重重压在他身上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