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人渣是打算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遣返原籍,县里也得管一顿饭。”
林可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钟师爷强硬地开口,见他还要反驳,忽然露齿灿然一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必古虹当真穷得叮当响。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太过打搅,明天一早就拔营前往西原。不过那五六千流民我也带不走,这么多人聚在城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生乱,更说不定哪天就把冯天王给招来了,还请王大人和钟师爷你小心。”
乞活军还要再来?!
钟师爷早被战场上的情景吓破了担子,闻言脸色顿时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刷地站了起来,一把扯住林可的衣袖:“林将军,这是怎么说的。这笔钱县里出不了,城里的缙绅一向乐善好施,想必是愿意承担的。只是一顿饭之后,这些人……”
“我最欣赏钟师爷这般做事干脆的人。”林可笑了笑,承诺道:“尽可放心,我必不叫你为难。”
——费尽力气、硬是从县令口袋里掏来这些粮食,林可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地突发善心。
流寇如流水,到处流窜,剿之不尽。如果不能一举消灭其中坚力量,便是春风吹又生,后患无穷。林可如果不想在番峒耗上几年、甚至十几年,就必须将冯天王的主力吸引过来,避免持久战、消耗战,在短期内形成一个大会战的局面,争取一击毕其全功。
于是一碗热腾腾的米汤灌下肚,被俘虏的流民就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云阳军这里招人,从乞活军那里拉一个人来,就能领一碗米汤,拉一百个人,就能拿到一个杂粮窝窝头,拉一千个人,就能吃到一个香香甜甜的白面馒头!
馒头!
还是白面的!
饿了不知多久的流民们眼睛都绿了,一被释放,就怀着对白面馒头的强烈憧憬朝着来时的方向奔去。大部分人都跟冯天王的军队错开了,一小部分人四处打听、到处乱窜,却当真找到了乞活军主力。流民依附乞活军,本就是为了一口吃的,从没有什么忠诚信念可言,种子就这么种了下去,一股藏在水面下的风潮开始慢慢发酵。
乡里带乡亲,哥哥拐弟弟,等到冯天王察觉的时候,流民陆陆续续已经跑了好几千人。
冯天王暴跳如雷,下令严查。
但乞活军对流民的管理一向松散,他又是个不学无术的粗人,擅长冲锋陷阵,却不擅长应对这样脱离常轨的突发情况,根本阻止不了流民逃跑的趋势。
他不肯承认自己蠢笨,就只好跳着脚骂林可阴险狡诈、卑鄙无耻:“哪里冒出来的小兔崽子,打赢个小喽啰,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敢挖老子的墙角,不想活了吗!?”
苟丕在旁附和:“就是,要是不来这些阴的,十个他也打不过您一个!”
“说得对!”
冯天王蒲扇大小的手掌重重一拍苟丕的后背,差点把他打出一个跟头去:“我跟那兔崽子比这个干什么?李兄弟不是经常说那个什么,以己之船,攻别人的短处什么的。我打仗厉害,直接上手打就是了!”
苟丕勉强站住,竖着大拇指道:“大人英明,以力破巧,这等至简至精的法子,我这种没脑子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的。”
“点兵。”冯天王咧嘴,恶狠狠地笑道:“让那狗杂碎看看,老子的天王称号是怎么打下来的!”
乞活军落入斛中,而远在京城,孟昶青的计划也已经正式开始。
近日来,大街小巷的孩童开始传唱一曲谶谣:瞎马昏昏不知光,得园失蹄难追羊。若想逆天又改命,斗宿不再七元旁。
前两句倒还罢了,后面两句却很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古代普遍以为这类童谣是预言的一种,正所谓荧惑化童,“凡五星盈缩失位,其精降于地为人,为荧惑降为儿童,歌谣嬉戏,吉凶之应,随其众告”。大楚钦天监有责任收集这些古怪的童谣讹言,这几句传唱广泛、不知所云的谶言又应了个光宗的“光”字,便自然而然地被上报到了宫中。
崇阁巍峨,白雪皑皑。
外头呵气成冰,屋内却烧着金丝炭,暖融融的仿若冬去春至。墙上挂着副《春睡海棠图》,似有一股芳气笼人的甜香自画中透出来,左边一个紫檀架子,上面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各式各样、娇俏玲珑的玉娃娃。屋子中央则是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宝砚笔筒,还设着一个纤细的白瓷花瓶,斜插着一支开得正好的红梅。
沈氏手中握笔,微微蹙眉看了看纸上那首童谣,抬眸向孟昶青欲言又止道:“青儿,天子这些天精神有些不好……”
“姨母。”
孟昶青饮了口茶水,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花瓶旁边那盘去了大半的香蕉,笑了笑道:“我曾说过,阳果吃得太多不好。”
心理暗示的作用是巨大的,哪怕只是安慰剂,也常常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想起前几日皇帝的龙精虎猛,沈氏脸上便是一红:“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
谈到皇帝,她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将纸递给孟昶青:“我看,天子怕还是被诸多政事给愁的。我一介女流之辈,大事上帮不了他,见他那天在研究这个,便想替他瞧一瞧。青儿,你自小聪明,可有什么头绪。”
“这是钦天监的活计。”孟昶青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将那张白纸放到了烛火上点燃:“姨母还是别想这些,容易惹祸上身。”
沈氏一愣,随即摇摇头,不怎么在意地笑道:“青儿多想了,有天子护着,又有谁能伤得到我?”
殿内唯有心腹宫女。
孟昶青挑眉,唇边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冷笑,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顿了顿,他将茶盏放到一边,淡淡问道:“五皇子近来可好?”
五皇子王慧连幼年丧母,十三岁起就放到沈氏身边养着。
“他跟你不一样,是个老实孩子。”沈氏温和地笑道:“他挺好的,跟我也亲近。前些日子,硬是从书院里远远给我带回来一坯雪,说是有落梅的香气,知道我爱梅花,要叫我赏的,结果路上就全化了,自己一个人默默生了一天的闷气呢。”
“我与白鹿书院的司马先生谈过,他老人家有意收五皇子为徒。”孟昶青道:“有了这个名头,争夺储君之位就又多了一分把握。”
他走得是一条险途,没必要将亲如生母的沈氏也搭进去。若有万一,五皇子就是姨母的后路。
“司马先生……”沈氏微愣:“我记得那位老先生超然物外,一向不干预政事。”
“世道变了,人自然也会变。”孟昶青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吃的都是五谷杂粮,任谁还真能飞升了不成?”
“司马先生是大贤。”沈氏嗔怪地扫了他一眼,又饶有兴趣地问道:“我听闻他一生只收过三个弟子,其中以向秀最为出色,是个芝兰玉树的青年才俊,你可见过?”
孟昶青的动作微不可见地一顿,随即凉凉道:“我与他不熟。”
“小五很是敬仰那位向公子。我听小五说,他前些日子出门游学,近来也不知去了哪里。”
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沈氏笑着兀自说道:“希望他莫去番峒,听天子说,有一支乞活军从西原流窜到了奉州一带……”
说到这里,她的话音忽然顿了顿:“……说起来,番峒偏远,因而简称是个逖字。得园失蹄,原,西原?”
迟疑地将四个字又念了几遍,沈氏猛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恐:“天子生肖为马,青儿,你告诉我,那首童谣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87章 桃源
孟昶青的封建迷信活动搞得卓有成效, 连沈氏都能看出童谣中隐藏的含义, 钦天监的专业人士, 当然也早就解读出了其中蕴含的不详意味。
瞎马昏昏不知光,得原失蹄难追羊。
天子属马,这“光”大概与光宗有些关系, 只是不知具体是何含义,“得原失蹄”指的大概是天子调兵围困西原的流寇, 却放了一支乞活军到了番峒……
难追羊么,再过六年便是羊年,莫非是指天子活不过……
唉,不可说, 不可说。
幸而后句有解——若想逆天又改命, 斗宿不在七元旁。
斗宿者, 天机也。七元者,北斗也。
这光宗建的天机阁, 似乎就在宫城的北面。
研究来,研究去,钦天监还是战战兢兢地把这个结果报了上去,风萧萧兮易水寒地以为这一回必是要将天也给捅破了。谁知皇帝收下了折子,命他们严守秘密, 后头竟是石沉大海般地没了消息。
这等大事, 天子也如斯沉稳, 钦天监的官员们真是既佩服又安心。
然而真正了解当朝天子的人, 才明白此时此刻, 这位天下至尊并非无动于衷,而是恰恰相反,正因恐慌到了无以复加,所以才选择了自欺欺人的逃避。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种时候,只要在后面轻轻推上一把,这位平时里喜欢固执己见的天子,便会乖乖地顺着划好了的方向走过去。
只是孟昶青万万想不到,他下了这么大一盘棋,中途竟被一个妃子给截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