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梅素!”
羊舌梓发出怒吼,声音却被埋没进云阳兵“投降不杀”的的声浪中。他被亲兵扶了起来,环视四周翻滚呻.吟的伤卒,不知何时,还站着的就只剩圆阵中央的几个幸存者。
心中痛楚至极,羊舌梓脸上却反倒露出笑意来。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汗,目光逼人:“为国战死,事极光荣,我只会战死在沙场上,绝不投降!”
这话说得极为硬气。林可微微动容,收起手中硬弓,越过人墙走近了些打算亲自劝降,看清他的容貌却是一愣:“你不是拓跋焘……”
心念电转,她开口便成了一句激将:“北齐兵士都是英雄,没想到堂堂主将却是个狗熊,拓跋焘是不是看到情势不对,就让你顶在前面,自己夹着尾巴临阵脱逃了?”
“少主……”
不想听到这句话,羊舌梓眼中忽然有一团光炸了开来,那亮度像是在刹那间燃尽了身上所有的生机,隐隐显现出疯狂之意:“是啊,少主活着呢,他活着一天,就是南楚的噩梦。林可,你将不得好死,世世代代受万鬼撕咬,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上万亡魂都在阴曹地府等着你!”
说完这话,他哈哈大笑着举起刀来,竟是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脖颈上一划。在他之后,剩下的十余名亲兵也纷纷自刎。天地之间,顿时满满都是血色,诅咒的声音仍在战场上回荡,如指甲刮过铁皮,带出一种鬼气森森的凄厉来,仿佛就要攥住在场每一个人都喉咙。十一噌的一声拔出弯刀,带着森冷蓬勃的怒意砍向羊舌梓面容扭曲的脑袋,然而他的动作却被旁边伸出来的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挡住了——
“靠耍嘴皮子就能打胜仗,咱们大楚人这么多,早就一人一个唾沫星子把这群北齐鞑子给淹死了。”
林可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看了看有些骚动的云阳兵们,开口轻而易举地化解了羊舌梓之死留下的阴冷气息:“葬了吧,虽是敌人,但宁死不降,多少也算是个英雄。”
只是她能够安抚军心,却无法将自己脑中的不安彻底驱散。
本以为一战能定天下,这场决战却并非句点。拓跋焘到底去了哪里,这个问题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底。
不过林可虽陷入了难题,比她更加为难的,却是刚刚逃出云阳卫所的大楚天子。
往南跑一段路后,皇帝本该转道寻求谢雁城的庇护,然而半路上不知怎么的,骑的马突然发了疯,竟把他给从马背上给甩了下来。受伤的左腿大大拖慢了队伍的行进速度,一行人迟迟没能逃出云阳的控制范围。皇帝养尊处优惯了,实在吃不了这个苦头。随行的禁卫无奈之下,只好换装之后,带着他在一个小镇里暂时躲避追捕,等伤好些之后再重新启程。
“大半的追兵应该都往京城方向去了,但这里离云阳还不够远。”
一个乔装过的禁卫愁容满面:“院子外面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转悠,我总觉得咱们的行踪已经泄露出去了。暂时没动静,是因为对方人手不足,正在等援兵。”
“有什么办法,那一位脾气大得很,谁劝得动?”另一个禁卫兵冷笑一声,随即压低了声音不满道:“我算看出来了,咱们早晚要被连累死。我跟你说……”
“你们在这里偷什么懒?”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走了出来,不悦地扫视了他们一眼:“去看看,外面怎么这么乱?”
两人立刻住嘴,对视一眼,第一个说话的禁卫兵开口道:“头儿,我去。”
他走出门去不久,外面的骚乱愈发明显。禁卫副统领卢丁面色一沉,果断下令道:“你去把人都叫过来,收拾马车,随时做好出发的准备。”
说着,他转身大步往皇帝休息的房间走去,一把推开门,单膝跪下道:“陛下,这个镇子的情况有些不对,咱们恐怕要立即离开此地。”
皇帝躺在床上,一条腿绑着木板,面色铁青地看了他一眼:“呵,不愧是你找的好地方……把大夫一起给朕带上。”
卢丁的脸色有些为难:“陛下,臣斗胆进言,值此多事之秋……”
他的话才到一半,就被丢过来的枕头给打断了。瓷枕重重落在地上,飞溅起来的碎片划破了他的脸颊,鲜血缓缓渗出来,卢丁却顾不得擦拭,诚惶诚恐地磕了个头道:“还请陛下息怒。臣领命,这就将那大夫带过来。”
满城乱象,要节外生枝去绑了那个大夫,谁知道会出点什么事情?
但既然天子坚持,卢丁也只有听命。饶是他自诩忠心耿耿,走出房间的时候,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负责打探情况的禁卫已经回来了,那两人都站在院子里,见卢丁出来齐齐转过了头。其中一个脸色煞白,颤声开口道:“头儿,听说乞活军要打过来了。”
卢丁脸色微变:“乞活?乞活不是被剿灭了吗,怎么又死灰复燃了?”
“不知道,反正街上都在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第一个说话的禁卫道:“头儿,咱们还是快跑吧。”
“不行。”卢丁断然拒绝:“天子有令,命咱们把钱大夫请过来,方镇天,你跟我一块去一趟。”
“都这种时候了!”方镇天吃了一惊,忍不住提高音量:“这么个小镇子,如何挡得住乞活军的兵锋,我可不愿死在这种鬼地方!”
卢丁将手搭在了剑柄上:“你抗命不遵,是想被诛九族吗?”
方镇天脸色微变,随即猛然意识到皇帝就在屋里,怕是已经听到了自己的话,一时僵在了原地,从脚底到头发梢都瞬间冰凉。卢丁不屑,哼笑一声,还想再斥责几句,一抹剑尖却从他的胸口透了出来。他不敢置信地低头,抬起左手摸到了温热的鲜血,喉咙里嗬嗬几声便瞪大了眼睛倒了下去。
“到这一步,还怕他个鸟。你放心,有什么事我崔胤会担着。”
另一个禁卫兵将剑上的血珠甩去,眯起眼睛,对着方镇天冷冷说道:“兄弟们早不想跟着这个愚忠的傻子一起,提着脑袋到处跑了。老皇帝占着茅坑不拉屎,五皇子怎么名正言顺地登基?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短短几句话里传递了太多的信息。
方镇天吃惊地看着这一幕,闻言终于反应了过来,浑身一颤,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跟你们一起。”
怕崔胤不信,他急急道:“天子的性子咱们都知道,我说了那样的话,等脱险之后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没什么好怕的。”
崔胤打量了他几眼,随即满意地点点头:“拔剑,跟我一起来。”
这分明就是要让他去弑君,立个投名状。
方镇天双手发颤,却不敢不从,脸色苍白地跟在崔胤的身后。然而就在两人踏进房门的那一刻,变故突生。一道白光横着扫过来,崔胤躲避不及,前腿膝盖竟被齐刷刷地斩断。方镇天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从侧面踹了一脚。后脑在地上重重一磕,他晕晕沉沉地被人攫住了喉咙,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乐天与活泼:“本来还想再等等……不经打啊,还好没死,就剩这一个了,都死了就没人谁帮我干重活啦。”
方镇天就这么被不速之客提着进了屋,然后随手丢到了角落里。他勉力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娃娃脸的青年走到床边,停下脚步似是仔细打量了一下面色惊惶的天子。
“你混得真差,身边就没一个靠得住的手下。”
那笑眯眯的青年啧啧几声,缓缓伸出手,在皇帝的断腿上重重一按:“还记得我么?我可还记得你呢!”
皇帝惨嚎一声,涕泪横流的样子却不全是因为疼痛,倒像是见了恶鬼:“你……你是当年误杀薛妃的小太监,你不是已经投井自杀了吗?!”
沈氏专宠,但当年也曾有人威胁到过她的地位。然而薛妃命薄,怀孕三月就被一个太监不小心推下了阶梯,就此香消玉殒。皇帝当时极度震怒,因而至今还记得始作俑者的名字与长相。
“因为自作主张杀了薛妃,主子虽把我从宫里捞了出来,却也关了我近九年。”
青年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好不容易出来了,主子竟然叫我来找你,真是太好了。欠着东西我浑身不自在,不过当年典狱司里的刑罚,这回总算能一一还给你啦。”
记忆中浮现出那时被送入典狱司,三天后几乎不成人形的小太监的模样,皇帝背后的衣服瞬间被冷汗所浸透:“小邓子,是朕不对……当、当年薛妃一事,朕赦你无罪,只要你不杀朕,朕许你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你怕什么,我最听主子的话了,不会杀你的。”
青年歪了下头,脸上笑容爽朗,似是没有半点阴翳:“另外别小桌子小凳子的乱叫,再叫一次就断你一根手指。记好了,我是初八,密卫的初八。”
☆、第129章 前夕
天子最终没能逃脱密卫的掌控, 但无论如何,他既然出逃,后果就要由留下来的人承受。云阳一场风波过后,便是令人压抑的寂静。冯远征与司马康都被分别软禁起来,再也出不得房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