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府一大早传来消息,说傅老将军昨夜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这下子女们都赶过去了,阿羽前脚刚走。”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傅戈缠绵病榻这么些年,本就随时可能到头,左右如今傅府也有傅洗尘撑起门楣,薛璎似乎也没大在意, 话锋一转道:“堂屋有早食,去拿点吃,别说我饿着你。”
魏尝嘴上应了声,人却没动,远远瞧着她拨弄花叶的动作。
这一幕有点熟悉。魏尝记得,当初薛嫚嫁入卫王宫后见不得天日,起初身孕尚且不碍事,她闲来便也常常栽花。
而他也喜欢这样望着她,清晨黄昏,乐此不疲。
此刻想起,眼前仿佛有两个身影隐隐重叠在一起,但瞧了片刻,她们却又在他眼前慢慢分离开去。
她们是不一样的。
从前的薛璎,看花的眼神总是透着股他彼时瞧不懂的凄哀,像是明明在浇灌它们长大,却知道它们有朝一日一定会谢。
可如今的薛璎呢,她不是相信花会永远长生,而是根本不在乎它们将要凋谢。花谢了,再栽不就好了?反正她总有手,天上也总有日头。
昨夜之前,魏尝从未考虑过女观主所说的问题,因为从一开始,他就认定薛璎就是薛嫚,哪怕知道她变了,也从未彻底将她和从前那人区分成两个独立的个体,否则又岂会生出“变”这种字眼?
可得了那番提醒后再细细思量,他才恍惚惊觉,这种心态是不对的。至少在薛璎看来,这样很不公平。
如果要细细剖开来算,他对她的感情,无疑是从对薛嫚的歉疚开始的。
从遇到她的第一天起,他就能为她摘天上的星星,也能为她豁出命去,可这份初心,似乎确实与当时的她并无关系。
倘使她不是薛嫚,那日雪山初遇,他还会拼死救她吗?
这个假设性问题,魏尝无从答起,谁也无从答起。
薛璎听见身后沉默了太久,回过头去:“傻站着干什么?怎么了你?”
他回过神来,借口道:“我在思量陛下与太后的事情。”
提到这个,薛璎神色也是一黯。
他继续道:“你为何选择瞒着陛下,就不怕他有朝一日会发现真相吗?万一是那样,他说不定比现在就知情还更痛苦呢?”
薛璎眨眨眼,理所当然道:“你也说了是万一。人要活在当下,何必为将来可能到来的痛苦先行自罚?之前太后健在,我自然踌躇说与不说,如今却不一样。要是说了,他一定是痛苦的,可不说的话,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呢?只要我心里无愧于他,就不必为自己的不坦诚而感到歉疚。”
魏尝心头一震。
是了。他昨夜慎重决定要坦诚,说白了就是认为,在可以坦诚的情况下却不坦诚,似乎有愧于她。
可他到底歉疚什么呢?
世事并不是非曲即直的啊。他与薛璎的起点本就注定歪曲,注定有失公允,可回过头看,他从始至终未因她与从前的不同而动摇分毫心意,甚至反而是这些变化,叫他愈加无法自拔地陷了进去。
那么,这段感情是如何开始的,当真如此要紧吗?
难道起点是歪曲的,他就没资格摆直这条路,跟她一起走到终点?
他的确有愧于初遇时候的薛璎,可一年过去了,他如今已经能够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他很喜欢现在的她。
现在的她,从容,笃定,坚韧,自立,敢与他并肩作战,绝不轻言放弃。当年锋芒毕露的卫敞与生性消极的薛嫚走不到一起,如今的魏尝和薛璎却可以。
正因如此,他比一年多前,怀抱着对薛嫚的亏欠来到这里时,更加喜欢她。
既然他现在已经能够问心无愧了,那么不说真相,不叫她心里多根刺,不是更好吗?
他默了默,点点头说:“好,那就不说了。”完了似乎难以抑制心底悸动,忽然大步上前,蹲下身从背后圈住了她。
她猝不及防,似是感受到这个拥抱里饱含的炽烈,一愣之下偏头看他:“到底怎么了你?”
魏尝摇摇头,抱她更紧,将下巴搁在她肩窝,说:“薛璎,我真的喜欢你。”
她一滞,她质疑他是假的了吗?
他却又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喜欢你。”
她木然眨眨眼:“因为我在种你喜欢的福禄考?”
他默了默,说:“是因为我想,就算今春的福禄考开败了,明年你还会继续种它。”
莫名其妙矫情什么?
薛璎摇摇头说:“不会啊,我就一时兴起,明年可能就没闲情了。”
“……”魏尝脸一黑,松开了她。
论煞风景还是她能。
薛璎奇怪地瞅瞅他:“这么想我种?那你明年提醒我一下吧。”
魏尝点点头:“每年都提醒你。”
他说罢慢慢凑过去,想吻她一吻,不料刚刚蹭到她唇角,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脸上阴霾满布。
因为来人不是别人,又是林有刀。
薛璎倒是没大在意,起身看向行色匆匆的人,问:“什么事?”
“殿下,傅府传了消息来,说傅老将军油尽灯枯,临终想见您一面。”
“见我?”她愣了愣,心底虽觉古怪,却到底没拒绝,说,“你去安排车,我这就来。”
薛璎答应完,扭头看魏尝眉头微微皱起,说:“你苦大仇深个什么?人家又不会临终把儿子托付给我。”
他不说话。
薛璎皱皱眉头:“你不放心就一起去。”
魏尝这下却立刻摇头:“我不去了,肚子有点饿,先去吃点早食,等你回来。”
她点点头说“行”,扭头出了门,待上到安车,就问驭车的林有刀:“傅家那边说是什么事了吗?”
这时候傅府一堆人,她提早晓得下情况,心里也好有个数。
林有刀道:“说是傅老将军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却一直不肯咽气,念叨着自己还有件事没跟您坦白,一定要亲口跟您说。”
薛璎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说:“那就快去吧。”
第68章
马车加快速度往傅府辘辘行去, 薛璎想到傅戈此刻的情形,又移开车门探出头去吩咐:“出示凭令,从内城走吧, 好更快些。”
这边林有刀颔首称“是”的时候, 魏尝正心不在焉在堂屋吃早食,连魏迟“阿爹阿爹”地跑来找他, 也没大心思注意,隐约听见他说想喝粥, 就把他抱上膝盖来喂, 结果玉勺一倾, 却喂得他满身滴答滴答。
魏迟瘪着嘴,瞧着流淌在自己衣襟上的粥渣埋怨道:“阿爹魂被阿娘吸走啦。”
魏尝这才发现自己喂空了,“哦”了声, 拿起帕子给他擦,擦了两下,不知又想到什么,一把放下他, 匆匆道:“你六岁了,要学会自己喝粥了,乖, 阿爹出去一趟。”
说罢飞一样跑出府门,骑上马朝傅府方向绝尘而去。
他方才一直在思考傅戈打了什么主意。
傅家在薛璎这儿向来得宠,傅戈虽一直领着大将军的头衔,实则却有意规避锋芒, 既知分寸,又懂进退,绝非贪婪之辈。那么他临终要见薛璎,就绝不可能是请她办事或托付给她什么。
既然如此,他将要告诉她什么?是怎样的事,非到人生最后一刻才得以启齿?
魏尝记起傅戈为将生涯里的一个污点。
不知情的世人在他身上极尽倾注荣光,但其实,他一生中的巅峰之战,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是他魏尝与他串通的骗局。
他想,傅戈一定是打算坦白这件事。
虽然薛璎早在去年便已知道那一战是卫厉王的假死计谋,这一点倒是无妨,可魏尝不确定,在傅戈的叙述里,会不会带出一些他没圆好的疑点。
他快马加鞭赶往傅家方向,想拦下薛璎,却一路都没见她安车的影子,直到追到傅府门前一问,才知她绕行了内城,早在一刻钟前就已进去了。
魏尝喉咙干得直冒烟,翻身下马,定定站在府门前,一颗心七上八下直打蹿。
这时候进去就晚了。他之所以不愿与薛璎同来,就是怕给傅戈认出,原本还有可能侥幸逃过一劫,眼下入里,就等于往刀口上撞。
他只好咬牙等在了府门前。
*
薛璎被仆役领到了傅戈的病榻前。原本簇拥在那头的傅家亲眷悉数退下,充盈着药腥气的卧房里,只剩她与躺卧在床的老人。
傅戈病得形容枯槁,瘦可见骨,虚弱得喘气都难,见了她却要挣扎起来。
薛璎忙上前虚按住他:“老将军不必多礼,这儿没有别人了,您有话尽可直说。”
他因这番动作呛咳起来,却坚持坐直身板,向她行出半个礼,而后道:“老臣……对不住公主,向公主请罪……”
他声气极弱,薛璎因不知内情,便未立即表态,继续耐心听着。
傅戈保持着颔首的姿势,吊着口气说:“两年前先帝大去不久,公主曾在这里询问老臣,当年带兵抗卫宋联军的事……老臣那时向公主撒了谎……”
薛璎一愣之下恍然明白过来,上前一步将他扶起,说:“这事我早已知道,老将军当年奉先帝之命办事,后来有所隐瞒,想必也是得了他的关照,又谈何请罪?您快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