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这世界每一缕光明,每一寸草木,及至每个存在的事物,对他而言都是概念——是名词、动词、形容词,是语言定义,是界门纲目科属种。
人类生来便能够感知万物。他们看到橙子时,想的是酸甜好吃的愉悦,而不是双子叶植物纲;看到玫瑰时,想的是美丽与爱情的甜蜜,而不是蔷薇科落叶灌木。
是这些感受的能力带来了美与快乐,人类习惯于此,但从不会去想,对其它生命而言,感知,是一种怎样的奇迹。
此刻他站在这个奇迹的门前,推开门后,会是什么样的世界?
当他想要探看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附近的香街上。
昔日繁华的大道面目全非,玻璃橱窗碎了一地,昂贵精致的女装半挂在衣架上,随着破窗而入的风微动。
他从衣架中走过,指尖拂过衣料,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熏香。他觉得融寒的喜好应该是蓝白系冷色调,也亏她父母给她取了这么暖的名字,她一定是出生在春天……他忽然这样想。
走回教堂的时候,天际一抹金红,像一尾灵动的金鱼,从画的尽头跃然而出,洒落徐徐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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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里,融寒已经醒了过来,后颈的局麻还在,皮肤只剩表层触感。她伸手试一下,脖子上被缠绕了一圈防水绷带。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被消毒过了,衣服也穿得整齐。
她静静地呆坐着,回想看过的医疗论文——
类似脑机接驳端口的芯片怎么拆卸?
几年前有个案例,有电竞选手去哈尔滨滑雪,不慎刮到树上,把端口元件生生扯掉,伤到了附近的血管神经,留了后遗症——譬如阴冷天容易发生脑血管痉挛,但好在没有危及生命。
……那么就保佑她能成功吧。
她的目光移向前方神像,闭上了眼睛,祈祷。
教堂的门没有声音,斯年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而握。
初升的朝晖,透过穹顶的圆形玻璃,将光茫施给人间。金色从她的眉眼,鼻子,嘴唇,下巴流泻而过,流动出柔和的轮廓。
忽然融寒睁开眼睛,彩色的光,倒映在她漆黑明亮的瞳仁中。
在这驱赶了黑夜的曙光中,她看到如同天使一样的人站在神像前,整个人好像诞生在圣洁的光辉里。
他的身后是金色的十字架、耶稣和使徒的壁画,天光透过穹顶落在他身上,驱赶了教堂最后一丝黑暗。
“……”融寒觉得身体被固定住了,光芒让她动弹不得。她的目光烫到似的跳着收回,轻轻扶住额头。理智把复杂的情绪压下,换上平静的声调:“早安。”
不要愤怒,不能被他看出端倪。
听到声音,斯年意外了一下:“嗯?没有生气。”
她迎上视线,淡淡道:“愤怒是弱者的自我安慰。”
“那你刚才祈祷什么?让我猜猜,”斯年好整以暇靠近,微笑问:“逃亡计划成功?打败人工智能?”
“不是,”融寒的心跳漏了一拍,反应很快地否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回忆起梦中的命悬一线。狂猛的海风,急高的黑色巨浪,她飘在松垮的木筏上,身边是绝望的同伴在哀鸣。
“我梦见了一场船难,像梅杜萨的海难,一切都变成了油画……回到了恐惧的本能,惧怕死亡和黑夜,我拼命呐喊,想让全世界都看到我……我的愿望强烈到,几乎撕裂一切。”
她就像画中的人,不惜一切,向着远方那一线光明呼喊,求生的意志仿佛在海平线的那头凝聚出了无尽光芒。
“我清晰地看见每个死去的人。梦里有个意识忽然对我说……人类在死亡面前迸发的巨大勇气,对生命的至高无上的希望,还有什么比这更崇高呢?”
于是当她从梦中睁开眼睛时,忽然理解了一种伟大的悲情和意志。
而天色也像画中那样,灰暗中透着一丝光,仿佛全世界的力量都对她说:就在绝境中,放开你的勇气,成为生命的勇者吧。
——逃离,反抗,终结这场噩梦。
斯年知道她梦见的是炸毁在卢浮宫的《梅杜萨之筏》。那幅油画和她此刻的困顿挣扎,跨越三百年时空,形成共鸣,单单将他隔绝在外。
距离远得不可触碰。他缓慢道:“你最好别想以此打动我。”
融寒凝视他半晌,唇角略讽地扯起:“你会吗?”
这些艺术中渗透的,是独属于人类的共鸣,你会理解并被打动吗?
对生的强烈的渴望,对死的恐惧的挣扎。
在追求生命的同时,生出对其他生命的怜悯,为他人的死去而悲恸,为他人的苦难而伤感。
——这就是人。
这就是只有人类才会有的思考和感动,而人工智能永远不会有的情感体验啊。
“原来……生而为人,我是这么幸运啊。”她忽然怔怔道。
在人类濒临灭绝的时候,她坐在诵过弥撒曲的教堂里,却第一次触碰到了生命的质感,那种若不在绝望和希望的缝隙中挣扎过,就不会理解到的,美和崇高。
她看向斯年,惊讶地微笑,眼睛逐渐弥漫一丝水光:“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人类,这么幸运。”
斯年目光垂落,看入她的眼睛,那双仿佛倒映了亿万年进化岁月和无数人生死悲欢的眼睛。
在和她一起经历过油画般朦胧的白昼,梦幻般流淌的黄昏,和歌声般远古的夜晚后,他也第一次发觉——
人类宣布他是最类人的智能。可不管怎么相似,他依旧不是人类。
有什么,把人类和所有的物种隔开了。哪怕人类寂寞到赋予他思想,他们之间依然是无形的天堑。
融寒眼前忽然被掷来一个黑影,是斯年把手里的东西扔给她。
“……?”袋子落在怀里,她手忙脚乱接住,看清时怔了一下,抬起头看他。
晨晓的光芒越发明亮,斯年的表情却看不清。
“换衣服。”他没有情绪地吩咐。
末世之后,融寒算是真正经历了“上天入地”,衣服上染了不少血迹。
但斯年都把她饿晕了,居然会想到给她找件衣服,让她很意外。
她打开袋子,是件天蓝色立领衬衣和白色长裙,桑蚕丝的质地飘逸,充满不入人间的仙气。
她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
斯年为什么不考虑穿这种衣服在逃命时的实用性?
斯年见她神色不好,不太能理解。他脑中行为模型重新计算了一遍:“女性穿长裙好看。”
融寒不知道谁给他灌输的审美观——他的思维模拟工程师大概是个直男。
她的不以为然挂在脸上太明显,斯年漠然地下定义:“我看壁画和雕塑上都是这么穿的。”
融寒觉得可笑:“那我应该全-裸。”壁画和雕塑更喜欢裸-男-裸-女。
“可以啊。”斯年的手插在兜里,倚在窗前:“如果你自己不介意的话,我也不介意。”
“……”融寒顿了顿,觉得自己和人工智能开这种玩笑,还是自己更吃亏。
也轮不到她挑拣,她拿着衣服,去了教堂进门处一个看不到神像的角落。
将手放在扣子上的时候,一阵熟悉的引擎声从教堂外面传来,停在了门口。
那是天空巴士的声音。
融寒的手一抖,扣子差点系错,手心里沁出微薄的汗,有个声音不断回响着——
待会儿如果不成功会怎样?
能不能击中他?
什么时机最合适?
她闭了闭眼睛,海难中求生的《梅杜萨之筏》在黑暗里发出微弱的光,为她灌注了一丝丝勇气。她镇定地把扣子系好,整理立领和裙摆,声调自然地问道:“一会儿我们要坐空中巴士去机场吗?”
外面没有人回应。
融寒将匕首手环藏在袖口下,走出侧室,看见眼前一幕却怔了一下。
.
微风从窗外轻轻吹进来。斯年倚着墙,下巴微抬,一手插在兜里,修长的手指间夹着烟。
他背后是光,从窗外争先恐后地涌入,无尽明媚。
她对上了他的目光,感到无法移开。那是居高临下的,平静中带着一点柔和,也许是风吹起了头发的缘故。
当她有些怔然时,他晃出一个让人目眩的微笑——可能是吧,因为她再定睛时,笑容已经不见,又变成了冰川那样的平静。她恍惚地很想再看一眼,因为那微笑几乎能洗涤心灵。
“你……你怎么会……”她说话都有些不连贯,没想到会有人类教他抽烟,而他真是来者不拒。
斯年头倚着墙,目光从她身上淡淡垂落,那层缭绕的烟雾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轻歌曼舞。
他将细长的烟送入口中,烟的味道进入了鼻端。
他知道很多人类会选择抽烟来麻痹自己,获得如雾如梦的快感。
作为一个顶级人工智能,他以前,从来没有认可过人类,没有认可过地球上的任何生命,包括他自己。
可研究院将“理解人类”写入了他的底层代码,希望化作他灵魂的本能和动力。而他终于……也许是因为底层代码,也许是因为那些已经毁灭在硝烟火海中的艺术,也许是因为她,他终于萌生了一点,也许想要抓住,剥开看看的心情——对人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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