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钱业总会广场,钱业同行拆对现场。
凌家的老掌柜站在铁皮扎圈的厚木钱箱上,慷慨激昂的向同业们发表一番演说:
“七十年前,我们凌氏钱庄的东翁过世,家中只有孤儿寡母,决定关闭钱庄,然而当时,仍有大量庄票在外流通,我们东家就宣布关店,另在附近租赁一家门房,不收存款,只兑庄票,十八年呐,足足等了十八年,才将最后一张庄票赎回。凌氏的信誉,是铁打铜制的。”
“五十年前,凌家的老太爷长大成人,家族再次荣光复兴,又是在场的各位钱庄银号的东主,几十年风雨,一路照应,相互扶持着走来。”
凌氏钱庄的老掌柜声音硬噎,抬头望天,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过了片刻,才继续说话,一一列举几十年来凌氏钱庄各种讲义气讲信用的历史。
然而,他的听众是狡诈如狐狸,凶狠如饿狼的钱业同行们,玩钱的商人,一听风声就能跳跃而起来跑开。一闻见血肉的腥气就能飞扑过来,亮出尖牙俐齿。
凌氏要完了!凌氏要完了!
每个人都在心中有了自己的判断。
上海的冬天,天黑的很早,大马路的凌氏钱庄总铺,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大家伙都沉默着收拾东西,没有一个按时离开,心事重重,这是风雨欲来的架势呀。
穿洋装的钱庄襄理年纪不大,笑着给大家打气:
“没事的,咱们退一万步说,就算凌氏真的倒了,凭诸位的手段本事,那里不能混口饭吃!”
襄理说了一句不太和时宜的笑话。
有几个帐房声音就呜咽起来:
“从学徒做起,多年的感情,要真是倒闭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能不痛!”
另外几个伙计的言论就有些不同了:
“历年的规矩,年底过节,都是有额外的奖励和双薪,我们一年的辛苦,也是为了过个好年,这要真倒闭了,这大年可怎么过!”
襄理锋利的眼神扫过那几个言论不河蟹的伙计,说出更多鼓励志气的话来:
“凌家的老太爷虽然去了,但是几位老爷,都是憨厚守成的性子,更有十多位的孙少爷孙小姐,都是出国留洋见过大市面的,未来的趋势,钱庄是要向银行学习那,凌氏钱庄的前途,远大着那!”
襄理说的很好,钱庄发展大了,就是银行。凌家子孙也出息,然而,接连三五天,民国的报纸就有点太缺德了,凌家上了新闻的热搜!
家族少爷婚姻退婚,世交之家撤股,贷款工厂破产,衙门账到期,种种所有,全部都给捅了出来。
铺天盖地的报道都出来了,这下了不得,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了。
凌氏钱庄要完了!凌家,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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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报纸上的消息对抗
1878年,挪威一位伟大的戏剧家,写过一篇着名的《玩偶之家》,主要写女主角娜拉从爱护丈夫、信赖丈夫到与丈夫决裂,最后离家出走,摆脱玩偶地位的自我觉醒过程。
剧本中有一句著名的台词:
“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
《玩偶之家》曾被比做“妇女的宣言书”。
这是在西方的社会。
1912年,民国建立的时候,社会风气发生变化,青少年女子们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们也激情澎湃,对平等和自由无限向往。
但是后来,社会给了她们深刻的教训。
一位出身绍兴的大文豪,在1923年,一个北平女子师范学校文艺会上,发表演讲《娜拉走后怎样》。
大文豪推理出了,女主角黑暗的未来。
揭示出娜拉的命运: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在那些甜言蜜语的you骗过程中,你以为你在和他讨论自由,平等,理想,爱情。
但是对面的那双眼睛,死死盯着的,是你那鲜活的rou体。
黄四舅妈给女儿和外甥女上心机教育课说:
“现在的风气,打着自由乱爱的口号,在外面胡乱攀扯,男子是没有关系的,最怕是那些女学生,爹娘都不认了,纲常全乱,没有三媒六聘,没有拜堂仪式,提一只小箱子,就敢和人住到一起,年纪幼小心思单纯,受人坑骗失了名节。以后看吧,除了上吊跳井,还能有什么办法?”
进入腊月之后,一个大家族的小姐,提着一只箱子私奔到另一个大家族,故事的男主角和他的未婚妻退婚,这不过是一件发生在上海豪门之中的狗血故事。
这个新闻成为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本来如果能谈一谈。妇女自由平等之后的经济独立。妇女能顶半边天,在社会上从事各种职业,同工同酬。都是极好的方向。或者聊一聊妇女在传统家庭中的重要地位,不能缺少,或者维护一下那些明媒正娶的妻子的地位,声讨小三。也是可以的。
但是,这个事件被报人们推波助澜。向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着。
凡事都怕往深刻里挖掘。
马上要过年了,走上街头闹事的失业工人越来越多,《新闻报》分析了今年的纺织业行业现状,不负责任做出了一个让人惊悚的报告。绞丝厂,精纺厂,印染厂的破产率是百分之二十。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在苦苦挣扎,有利润的不过只占百分之二十。
大过年。做新闻的人最不怕晦气,《申报》长篇累牍的报道了几次钱庄大量破产事件。
首先是贴票风潮,上海的潮州钱商创办协和钱庄,首创贴票的方法。以高利吸收存款,客人以大洋九十多元存入钱庄,开给远期庄票,到期凭票取大洋一百元。后来实行贴票的钱庄越来越多,估计开出的空票总数约达两百万元。贴票利息由二三分增至五六分。一年之后,许多钱庄无法付现,倒闭的达几十家。
然后是橡胶风波,有合资商人虚构一个东南亚的橡胶种植园,并且以科学的名义,鼓吹橡胶业未来的发展前景,出售炒作橡胶园的股票,这种空头股票最厉害的时候上涨到初始价格的二十五倍,大批不明情况的投资客上当,而投资客都是用房产抵押,或者信用借款的方式从钱庄大量借钱炒股的,橡胶股票骗局最后暴露,投资客血本无归,大量的钱庄跟着破产,当年根据统计,光是为此跳黄浦江的,就有一百多人。
不会看报纸的看热闹,会看报纸的看的是门道。
报纸上博古通今,旁征博引,字里行间都告诉有心人一个消息。
凌氏钱庄,大概要玩完儿。
凌氏钱庄扎根上海本帮近百年,历经多次大灾大难,经营金融及相关业务的分号六十多家,专业的中高层管理人员,掌柜,襄理,账房三百多人。都不是吃白饭的。
凌氏钱庄洋泾浜一个分号,一位襄理拱手向排队拥挤着挤兑的客人说话:
“这样也太挤了,磕碰到了,多对不住各位,庄票五百元以上的,请另排一队,直接走旁门入内间结算!”
队伍中三五个平头正脸的客人站了出来,跟着钱庄的工役往旁边走去。
襄理继续向队伍喊话:
“诸位,诸位,您可别着急了,庄票连五百块都不到,有什么着急的,您看那边,钱堆成山那!”
襄理伸手往后指,一排排银行专用的银板子闪闪放光,这种板子本来是还要覆盖一层桑皮纸的,今天还特意揭开了,为的就是晃瞎客人的眼。
襄理又说了句笑话:
“它这银子,都不长翅膀不是!把心放肚子里,银子一会儿就进您的口袋里。”
挤兑的市井小民看到这样的情况,慢慢的安静下来。钱庄的伙计摆出了热茶,也有一小部分贪便宜的客人踱步去喝的。
襄理见情况有所好转,微微转身,摸了一把脑门子上冒出来的冷汗。走进傍边的小门,去处理那几个拿着大额庄票的客户。
负责验票对账的账房半眯着眼睛,工作的速度更加慢了。他很清楚,那些银板子下面,有一半是空的。
在报纸上纷纷炒作豪门恩怨,钱庄破产的新闻时,有一家叫《现代律师》的报纸别辟蹊径,刊登了一位庄姓的知名律师,主持凌氏分家,点验家产做公证人的经过。
“凌氏家族有钱,是名不虚传的,在下有幸被邀请,作为公证人,参与凌氏财产的点验,亲见万两黄金筑成的大金锭三枚,千两黄金筑成的金锭五枚,皆是随意放在银库的地上,盖因为重量过于巨大,不来几十个盗贼,是搬运不动的,然而就算他们力气足够了,银库只有一条狭窄通道,窗户皆是小孔,如不破开几米厚的青石墙壁,那些大钱箱子,也运不出去。”
民国的报纸,力量巨大,如洪水猛兽一般。凌家几位自以为有本事的叔伯,也开始利用报纸,做一些真假消息出来,受雇于凌氏的那位律师,开始在报纸上替凌氏鼓吹起来!
有一部分民众开始相信,凌氏底蕴丰厚,能挺过这次危机。
凌氏钱庄的几百名中高层管理人员,心中却更加忐忑起来,不会搞舆论,你就死开,东主大家族的分家,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