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张美溪的见面就直接安排在晚上,一起到大东酒楼去吃火锅。
深秋冷雨的时候,吃点火锅羊肉,贴补一点秋膘是极好的,大东酒楼的羊肉火锅最有名,又近。
杏子拿一双高腰羊皮小靴子给她做雨鞋穿,张美溪怕羊皮嫩,磕碰了,所以只肯穿一双普通的胶皮中筒雨靴。
杏子笑着抱怨:
“大小姐金的银的都看不上眼,偏偏要在这些小东西上爱惜。”
张美溪也跟着笑,她上辈子的日子只能算是小资,所以对手中几样拿得出手的品牌东西是很爱惜的。品牌的羊皮鞋子被碰掉一点小皮,扔掉了可惜,穿着又难看,总要心疼几天。所以有些经验,不肯在风雨天穿。
不舍得一双羊皮鞋子,怎么舍得如画江山,支离破碎?国宝又太多,这辈子注定要每天都在心肌梗塞中度过了。
其实也走不了几步路,坐了福特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大东酒楼的伙计迎接上去,周二少爷已经摇电话订好了包厢。
大家坐在酒楼包厢里,继续吃热茶赏秋雨。
高先生住的也近,周三少爷开车去接人,也是二十几分钟就到了。
周三少爷带了高先生进大东酒楼的包厢,大家熟悉极了,寒暄几句,吃茶说话。倒把张美溪看的噗嗤一声笑了。
在她的印象里,高先生一直是穿二蓝布长衫的,十分有旧文人的儒雅,又多一点民国特色的开明挥洒气度,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帅哥。
可如今的高先生穿的是短衫长裤扎裤腿儿,脖子里挂白毛巾,极其眼熟的妆扮,上海大马路上飞奔的黄包车车夫,都是这幅模样。
高先生看美溪同学稀罕他的妆扮,得意起来,离开座位,伸直胳膊,慢慢转一个圈子,表演给大家看: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高某不才,愿孤身入故都,凭着一点热血胆气,抢些国宝回来。”
周二少爷笑:
“吹的那么大义凛然,才四两力气,你还不是靠买,穿着这个车夫样子,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没钱,舍得把好东西拿给你?”
高先生呆了呆,细想周二的话果然有些道理,不由的颓废跌坐在椅子上: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五千年历史绵绵不绝,光耀于世,文化古籍浩如烟海,文物珍品巧夺天工,华采乐章。如今一件都保不下来,高某无能呀无能呀!”
看高先生的样子,比张美溪还要苦难很多了。当前是南北两个总统,各地督抚又独立,在国人的眼睛里,以为国家已经四分五裂了那。
皇帝落水狗一样离宫,那些自以为三观端正的文人,都想着能尽一份力气,保存一些古籍,故都北平那里,甚至有法令,禁止文物外流,他们口中的外,不光是指外国,还指南方不受他们控制的区域。
高先生一副车夫打扮,是打算孤身闯敌营了,这可真是大义凛然呀。
这样的文人,虽然天真痴狂,但也不好狠心打击,张美溪只好温颜安慰他:
“高先生要去,我们也不拦着,周二少爷给你找几个白俄的保镖,我再给你开张支票,你就过去好好买东西,北平其实也没那么可怕,水路三天,火车四天,都是通顺的,只是你的衣服,一定要换一换,马上入冬了,貂裘总要穿一件的。”
高先生立刻摆手:
“白俄保镖?这么风光?他们又拿我当山东先生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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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名士北上故都去
周二少爷抬手喝茶,掩饰住嘴唇上的笑意,这是他的一个小阴谋,故意弄个有三分模样的高先生在前台,充当傀儡,将来,又是多一层保护。
只是这个高先生有些不太争气,每次都是虎头蛇尾,细说起来,也不怪他,传闻中的山东先生是有神仙异术的人。别说普通的张三李四。就算是那些小有名望的中西医生,只怕也冒充不来。
张美溪倒是真没有捉弄高先生的坏心思,不过她现在能用的人实在是不多,只好矮子里拔出一个将军,高先生风度仪态都算是上佳的。
周二少爷喝完了茶,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
“高先生有什么怕的,我们这一屋子的人,都能证实你不是山东先生。你做一个黄包车夫去故都,难度可远远大于做平安学校的校长。”
高先生倒是对做校长这份事业十分得意:
“我这个校长,带一两个学生是说的过去的。要带白俄的保镖,实在是不合适,非我族类。”
张美溪赶紧说:
“学生也带两个吧,我正是有事情拜托高先生,到了故都,一定去拜访几位理科的教师,如果能请来上海教书,那就最好不过了。”
高先生点头答应,管理学校的教师,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理科的老师也很好找,只是让主家们满意的一个都没有。
周二少爷最后总结:
“那就这么定了,高先生以后就知道了,白俄的保镖,顶顶合适商旅出门用了。我已经聘好了几个,先生吃了这火锅,就可以过去选两个了。”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几年大批白俄难民过来上海定居,很大一部分是都是贵族出身,有钱的,自然可以继续过他们的高格调、品味生活。 空手来的那些,女的去做女招待,女店员,甚至女娱乐工作者,男的大多去做保镖司机之类的。
杏子在一边听大家说话,倒是有点兴趣,笑着说:
“现在有钱人家,找白俄保镖司机的也很多,是不是都有白俄功夫在身那?”
周二少爷十分不屑:
“他们能有什么功夫?都是样子货。既然来了我们的地盘上,就得按我们的规矩,保镖最要紧就是忠心二字。杏子姐姐有兴趣?就叫来看看吧,你自己选一个漂亮的,接送上下学。”
杏子连忙摆手:
“我可不用!”
其实她担心的是白俄人那么好用,会威胁她贴身丫头的地位。知道周二少爷看不上眼,就放心了。
说起保镖的身手来,周三少爷倒是有很多话说:
“看着大个子,拳脚上比我们山东人差远了。我听说青岛哪里,有都督雇佣了一千多人,做白俄军。”
“管他什么军,总是枪炮最要紧。”周二少爷摆手,结束了这个话题。
高先生这边就和张美溪说起了古籍善本,问她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过去了故都,一定给她带来。
张美溪看了看手中的茶杯,苦笑:
“我可不懂这个,高先生随意买吧。”
她是真的不懂,在她眼睛里,样样都是好的,手中的这个茶杯,是乾隆官窑的白瓷。
杏子自从和翰林家的小姐清林吃过一次茶点,就特别赞同她出入外面的餐厅酒店,还自带餐具的做派,所以这次来大东酒楼,她也给大小姐备了一套茶具。
吃完了火锅,几人出门,高先生在门口伸手拿了一只竹编的宽边帽子戴上,和他的衣着十分搭配,满大街的黄包车夫都是这种帽子打扮。
大家又纷纷笑了。
这样的帽子雨天防雨,晴天防晒。高先生这可真是,真名士自风流。
外面还是在下雨,天已经暗了下来,一排三辆福特车停在门口,挂着几盏雪亮的气死风灯。
小桃子撑着一把油竹纸伞,把张美溪送上车。
周二少爷手里也拿一把伞,一手扶着车窗,探过头来问:
“大小姐也一起过去吧,挑两个白俄保镖。”
张美溪摇头:
“我就不用了,多的也不用辞掉,放在学校做安保吧。”
福特车就往桃花居开,周三少爷抢了她司机的工作,一边开车,一边说话:
“不用就算了,还是自己人可靠,那些白俄蠢得很,连支票汇票一概不用,只认准一种现大洋。”
张美溪就说:
“回去我拿一些英镑,你给高先生送去,看他什么时候走,在那里送行,我也过去。”
用钱的事情,张美溪也是有些矛盾,在家就用普通的钱庄汇票,出远门只好带些英镑美元。
她也同情那些白俄人,卢布贬值,他们是吃了纸钞的大亏的。还有德国,一战的德国马克也是害惨了大批人。
高先生要去故都拯救古董们,其实在她眼睛里,现在的大洋也算是古董了,除去最常见的袁大头,孙小头,墨西哥鹰洋。其它各种版本的大洋,在后世都是很抢手的古董。
现在的上海人,观念倒是很先进,也开始用纸钞,上百元的交易,用钱庄的庄票也很多。只是以后……算了,反正还早。
德国有最好的工人和机器,这点她倒是沾了很大的便宜,正好可以把上海的药厂都做起来。
回了桃花居,周三少爷略微坐了一会儿,才拿着美金走了。
张美溪迅猛的换了铅板工作服,一头扎进了三楼的实验室。周二少爷评价高先生,说他是吃抱了撑得。境界越来越高尚,实在让人受不了。
张美溪倒是有些感动,中国的文人,总是有几两硬骨头的。前几天她确实是懈怠了,在另一个时空里,历史已经是历史。可是在这个时空里,她总要为了将来,努力一次,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