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溪微微抬了下头,看见这豫县长大人五十多岁年纪,戴了两片圆圆的厚眼镜儿,穿的是黑色的茧豫马褂,马褂上系了条拇指粗的大金链子,金链子斜医的挂着,猜着应该是个怀表吧。
张县长很是有心和张家大爷多多攀谈,可是无奈人家正守着重孝,总不好耽搁人家的“悲戚为孝”,又问起来张家的老太爷,得到的回复就是,悲伤过度,卧病在床,不能见客。
所以只能客套了几句,很快就有礼貌周全的管家上来引导去喝茶,只好很不情愿的跟了出去。到了茶房,见陪客的是本府交通局的高官,倒也不觉得受了怠慢了。
宾客们寒暄了几句,茶房里的话题,自然是围绕着有火炮火枪的响马去了。
此间济南府平安县的农历时节,正好是刚刚立秋,暑热还没有退去,就是俗称的秋老虎天气,热气一阵一阵的,滚水一般。
今年虽然是大干旱的年景,然贯穿平安县的安水河里还算给力,水位到底还留了三分,张家又最舍得花钱修理沟渠,水浇地不比靠天吃饭的旱地,所以夏粮的损失只有五成。
张家仁善,又给佃户们减免了两成租子,又允许等秋粮下来再抵扣。
对平安县的县民们来说,倒也不在乎如今是亡了大清还是兴了民国,今年怎么算,也能算是个有饭吃的太平年了。
可没想到平地一声雷,竟然有响马拉着火炮炸了张家大院儿院墙,死掉了一个老太太。
一下子就人心惶惶起来,幸好张家很快处理了响马,又大肆办起了丧事,流水席真如流水一般摆了起来。
平安县众人看张家丧礼的架势,心里才又重新安定下来。
此时如果从天上往下看去,张家大院是一个大回字里面套了个小回字,方方正正的结构。背有青平山靠,前有安河水长流,是个宜居的风水好地。
往日的青砖大房如今是孝棚连了孝棚,布幔接着布幔,好像忽的下了一场大雪,换了一件新装,期间又夹杂了各色乐器的鸣唱,锣鼓、唢呐……或交替,或齐奏,向世间宣告一件大悲事。
众人口中那个病的起不来的张家老太爷,如今并不戴孝,就穿了家常的衣裳,坐在自家的炕头上,身体虽说消瘦的皮包骨头样儿,却腰板挺直,目有精光。
张老太爷吃了一口茶,对土炕下一张大椅子上坐着的一个长相富态的老和尚说道:
“和尚、道士、尼姑、道姑、洋神父各请五十个,老太太病了这十几年,也算是解脱了,多请些念经的,一辈子尊敬神佛的,也算圆满了。”
那个老和尚听张家老太爷安排天主教传教的洋和尚来念经,并不吃惊,这些年张家老宅做的荒唐事多了去了。
老和尚满脸赔笑的回了一句:“阿弥陀佛。”
大炕下方,四五个穿着孝服的精干管家,弯着腰连连称是。
一个三十来岁的长相喜庆一身孝服的女人,斜依了炕头,小心翼翼的拿起茶壶将张老太爷的五分满的茶添成了七份满。
张老太爷伸手放在茶杯上,并不拿起来喝,口里低低的说着:
“丧事样样都要妥帖圆满,咱们老张家就没有不妥帖圆满的,除了这丁口上……”
张老太爷说道最痛心处,就停住了不再说,抬手又吃了一口茶,平静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对侍立在地下女子说:
“你去前院,告诉大姑娘,不能总跪着,伤了膝盖骨,还有告诉厨房晚饭让大姑娘和我一起吃。”
得到吩咐的中年女子脆生生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去厨房吩咐。
现在张家大院里办大白事,摆流水宴席,大厨房小厨房内厨房外厨房,都连了一片,集中上工。
佃户帮工也叫了十几个,其中就有一个最干净利落的媳妇子,幸运的到内厨的大厨身边打下手,听见李姨娘来吩咐,晚上老太爷和大姑娘一桌吃饭。
帮厨的媳妇子就凑趣嘀咕了一句:
“咱们山东的规矩,从来没有女人能上桌的那。”
就见那李姨娘看了过来,很给面子的回了她一句话:
“爱嗨吆,这张家可没那样的规矩。张家大姑娘几代单传的一根独苗,将来要继承这份大家业,坐产招夫的,那是一般的女人嘛。”
这个李姨娘吩咐完了厨房,又径直走去前面灵堂,传了张家老太爷的命令,让大姑娘不必跪了,日子长着那,别伤到了,去后厅歇着吧。
张美溪的身心还不够合拍,听了李姨娘的话只是木木的应了一声,倒是身边的张太太接了一句:
“让老太爷费心了,李姨娘。劳动你了。”
张美溪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是张老太爷跟前近身伺候的老姨娘,很有几分面子,算是半个长辈。
李姨娘看张太太愿意答应她一句,高兴的什么是的,可又猛地反应过来,脸上不敢挂笑,慢慢地退到人群最后面的凉席上跪了。
有客人过来祭拜,李姨娘跟着哀伤的和鸣支吾了一声。
“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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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大姑娘多么受宠
天刚要黑不黑的时候,外面的唢呐还乌拉乌拉吹的起劲儿,铜锣也哐哐哐配合的很热闹。
李姨娘又过来请,张美溪才跟了李姨娘去后院,也不让人扶,自己走路过去,也算是难得的运动了。
这个时候张家大院里的钨金丝儿电灯泡已经亮了起来了,密密麻麻的总有几百只,照着一水儿的极平整的青砖地面。恍惚间和现代也没什么大区别。
张美溪就看路上有人推了大车的各色布料,就好奇的问:
“怎么这么多布,又不是白色的,做什么那?”
跟在后面的李姨娘连忙答道:
“老太爷请了几百个和尚尼姑念经,这是给他们做衣裳的。”
张美溪心里更加替张家着急,这可是乱世民国啊,请几百个和尚道士,奢靡招摇成这个样子,这样的肥肉,分分钟就能被人家撕咬了吃了啊。
因为穿越过来继承了原主的记忆,知道原主极受老太爷的疼爱,所以等上了晚饭的餐桌,才和张老太爷说了几句话,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担忧和节俭办丧的建议都说了。
谁知道刚听她说完,张老太爷就拍了桌子:
“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是怎么疼你的,你让她走的寒酸?你是多狠的心啊。”
“张家有的是钱,金山银山堆着,不给老太太花,难道留给你这不肖子孙去?”
张美溪看到张老太爷火气上来,脑子却有些跑偏,这个消瘦成皮包骨头的爷爷,内部蕴含的能量还挺大,中气还挺足的啊。要能查出张家人消瘦的病因,配齐药品,长寿是有希望的。
张美溪倒是知道和老人沟通的技巧,先让他们把火发完,再讲道理就可以了。
谁知道老太爷只说了几句,就停了下来,把手一挥。
“饭不用吃了,带大姑娘下去,叫她去老太太灵前跪着。”
马上有几个大小姨娘战战兢兢的围了上来,小心翼翼将张美溪送回了灵堂,回来后还私下议论:
“这大姑娘太孩子气,惹了老太爷不高兴,只怕以后要吃些苦头了。”
李姨娘却看不上她们的蠢笨劲儿,嗤笑一声是说道:
“大姑娘是什么样的金贵人儿,谁舍得给她苦头吃。”
“你们两个去找大爷和太太,把饭桌上的话原本给他们学一遍去。”
老太爷的十来个姨娘,都是以这个李姨娘为首的,很是愿意听从她的使唤,忙忙的答应了,很快散去。
李姨娘被人伺候着净过了手,起身十分恭敬的给老太太佛堂里供奉的各色菩萨,元始天尊等换过了香,磕过了头,最后走到一间供奉着西洋神佛,一个抱小孩子,穿布衣的西洋丰美妇人的佛像前,换过神像前三炷香,恭敬的磕头三个,念叨着送子娘娘保佑,转身离去了。
如果有人认识拉丁文,就会看见这张送子观音底部清楚明白的写着圣母像几个字。
要让真正的洋教徒看到张家用烧香拜佛的方式对待他们的圣母,恐怕都要吐血了。
李姨娘才回了老太爷房里,就听见老太爷唉声叹气,怕大姑娘不吃晚饭伤身体,吩咐她去送饭,又说这些饭菜凉了让新做了送去;又怕暑热,让送冰,又怕夜里凉,嘱咐随时备着可以添加的厚衣裳。
李姨娘领了老太爷的命令,来回折腾了好几趟,心里叹息着,这个就是俗话说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样的,疼孩子吧。
张大爷和张太太那边收到消息,大姑娘被老太爷训斥了,同样是担心的不得了。
不过他们的反应不同,张大爷立刻去安慰老太爷了,他担心老太爷的身体受不住,张家不光人丁单薄,还都不长寿,老太爷熬到五十已经很不容易了。
张太太自然很着急的去安慰自己姑娘,抱了她在灵堂里哭哭啼啼,明显的比这几天哭老太太真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