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着的士兵都是长安戍卫,杨广虽是精神不济,但一直未昏迷,上马车前与高熲行了晚辈的大礼,谢过世伯的大恩,高熲让他不必多礼,几人上了马车,贺盾扶着杨广让他在榻上躺下来,医师开始给伤口做细致的处理。
杨广额头都是汗,惨白着脸朝高熲道,“还劳烦世伯派个人去跟母亲说一声,免得母亲担心。”
高熲颔首,“已经着人回去报信了,听说你失踪,太子殿下太子妃十分忧心,此刻正在府里等消息。”
贺盾愣了一下,半响才朝高熲迟疑问,“那昭玄大哥,是夫人让你来寻人的么?”
杨广却是盯着马车顶一言不发,太子太子妃赖在府里的这一夜,母亲大抵看出了一些,想不想他回去还另说,毕竟在母亲和世人眼里,他就只是个听话聪慧天真的贵家公子,回去倘若乱说了什么,动辄就是灭门的灾祸。
寻人的一应都是长安戍卫,没有隋国公府的人,这便是证据了。
无论如何,高熲对他有恩,救命之恩。
“放心罢,我开府仪同三司,这点权限还是有的。”高熲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贺盾鸟窝一样的头发,笑道,“是你和阿摩运气好,我路上走着散酒气,看见有刺客追杀你们………”
“我与阿摩的父亲母亲是故交,再者阿月你对我父亲有恩,小小年纪又聪慧仁善,才气斐然,被乱刀砍死岂不可惜,我不搭救一二,只怕老天都看我不过眼了。”
贺盾听得闹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爷爷的腿伤都没治好,而且还是张子信爷爷帮的忙,惭愧惭愧……我也当不得有才二字。”
她常常跟在这位政治家军事家后头,一问一答难免要说上两句,她有几千年的知识做铺垫,对南北朝的时局又大概知道一些,搁在她这壳子的年纪上就有些让人眼前一亮,可这真不是能让人夸赞的事,贺盾朝高熲连连作揖,“谢谢昭玄恩公救命之恩,二月毕生不忘。”
高熲哈哈笑了一声,抬手示意贺盾坐下,频频点头,含笑道,“谦逊恭良,不错,阿月你往后若肯用功,自爱不荒废,定然能成栋梁之才。”
杨广躺在榻上听着一老一少相谈甚欢,看了小奴隶一眼,心里只觉古怪之极。
小奴隶结交的都是些年长者不说,平日里就是一副小老头模样。
府里的小孩,甭管是他几弟还是哪个下人家的娃,小奴隶遇上哭闹了的就要上前抱着哄一哄,给小男孩抓蛇,给小女娃扑蝶,买吃的买玩的不惜银钱不辞辛劳,他也不与孩子一起玩,就是在旁边防着孩子别掉下水里跌倒摔倒之类的,话虽不多,却极有耐心,府里的人都喜欢请他帮忙看孩子,如若不是他年岁小,瞧这言行举止,活脱脱一个六十老头的模样了。
他父亲养着的那个并不怎么给人瞧病的老医师张子信,言行举止与小奴隶不说如出一辙,也有八分相似了。
杨广不动声色看了眼三十有六的高熲,再点点和小奴隶交好的那些人,除却美人冯小怜之外,李德林,还有高熲的两个友人,太原王韶、洛阳元岩,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小奴隶一得空便跟在这些人后头转,倾心结交,他在旁边看着,那股掏心掏肺的热切劲,比之刘玄德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素日里勤学刻苦不说,还有这等心思和喜好……
这干瘪瘦小的小奴隶,莫不是图谋大志罢。
杨广忍不住偏头看了眼谈天谈得有茅庐问天下架势的小奴隶,心说难道这小子还想学项羽刘邦,扯大旗占地盘,推翻大周自己当皇帝不成……
越想越荒唐了。
高熲正讲隰州平叛的事。
杨广摇摇头,只当自己是想得入魔了,把这些有的没的念头赶出了脑袋,唤了声阿月,嘱咐到家的时候叫醒他,闭上眼睛打算睡一会儿了,眼不见心不烦。
恰好高熲说完了平叛的事,贺盾把听到的都记在了心里,打算一回府便记下来,免得过几天忘记了。
高熲看向睡着的杨广倒是赞了一句,“是阿摩冷静沉着,想得到直接入猎山,猎山林深树茂,阿摩对这里又十分熟悉,能找得到地方藏人,否则你们当真往回府的路上去,只怕神仙也难救了。”
太子平日擅于矫饰,外人看不出,但事关江山社稷,储君什么脾性他们心里自是门清的,睚眦必报,性情乖戾,稍不如意便勃然大怒,愤而买[凶杀人也不是不可能……
高熲几不可觉地叹了口气,朝贺盾低声叮嘱道,“太子眼下正在府里,阿月你态度谦逊恭顺些,莫要顶撞了太子。”
贺盾知道高熲是提点她,点头应下了。
戍卫将他们送至隋国公府才回去复命,恰逢独孤伽罗恭送太子与太子妃出来,后面还跟了一堆的仆人奴婢,铭心一见杨广便跑了过来,急成了一片。
贺盾和医师扶着杨广下了马车,宇文赟见贺盾与杨广都还活着,目光阴鸷,半真半假夸赞了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摩你可真是好本事,慧公主听闻你受了伤,还说要来看望你,给父皇拦住了,说莫要扰了你休息,让你好了进宫去看他……”
两人已然是撕破了脸皮,现在相互掣肘谁也奈何不了谁,以后如何,各凭本事了。
杨广面皮连动也未动一动,只行了礼,侧身让了让路,周全了礼数。
宇文赟冷笑了一声,路过杨广的时候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低声道,“本王很好奇,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本王图的是皇位,阿摩你呢,图的是什么,隋国公的爵位?你大哥知道么?呵……”
“好生给我待着,否则,下次你就没这么幸运了。”宇文赟说着看了眼紧紧挨着杨广的贺盾,“还有你,碍事的干瘪鸭子。”
宇文赟说完便大步跨出了国公府,贺盾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宇文赟口里说着威胁的话,语气表情动作都是一副关爱幼弟的慈祥温和模样,实在是分裂得可以,太子妃等人跟在后头还有一段距离,除了她,没谁听见了。
杨广目送着宇文赟的车驾慢慢走过街头,面色无波,贺盾却清晰的感觉到了周身的寒意,那种冰冻三尺的阴寒丝丝缕缕萦绕不去,不明显,但也不容忽视。
生气了。
贺盾正想携着他回去休息,后面独孤伽罗唤了一声,“你们两个跟母亲来。”
独孤伽罗声音清冷,许是因为熬了一宿的缘故,脸色并不好,也不管他两人,自领着丫头仆人入了府。
独孤伽罗进了房间便挥退了下人,杨广给她行礼,“孩儿害母亲担忧了。”
独孤伽罗把他拉到身边,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知他没有性命之忧,神色缓和了许多,让他在旁边坐下了,眼里倒是露出些暖意歉疚,“母亲就说你是个有福的,阿摩你受苦了,怪母亲没有派人救你么?”
“母亲自然有母亲的道理。”杨广摇摇头,“姐夫当时很生气,直说要杀了孩儿,孩儿怕给府里惹祸,不敢回府,就想着等太子气消了就好了,而且若不是母亲与高世伯有旧谊,孩儿还不能回来这么快的。”
有哪个母亲不担心心疼孩子的,只是国公府本就如履薄冰,太子如此行径,分明是出了些了不得的事,牵一发动全身,若是给宇文家拿下错处,隋国公府再荣华富贵又如何,门庭将倾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好在这一夜是熬过去了。
独孤伽罗搂了搂儿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又问贺盾道,“阿月你跟母亲说,你们都是怎么跟太子起争执的,还有太子方才都跟阿摩说了什么。”
还真问她了。
贺盾先是一愣,接着就看着独孤伽罗小声回道,“母亲你不知道,慧公主就是想和阿摩一起玩,我们玩躲猫猫,碰上了太子,慧公主不想搭理太子,太子就夸慧公主是美人天仙,问愿不愿意做太子妃,我和阿摩听了有些生气,说太子有了大姐,怎么还能有旁的女人,太子听了不知为何,一下子就变脸了,勃然大怒,说他的事我们杨府管不着,不要指手画脚,他偏不信这个邪,要封个什么满月为妃,说要杀了我们大姐,杀了阿摩,后来慧公主脸色不好,说了两句话走了,太子更生气了,说要杀了我们全家……”
罪过罪过,贺盾心里发苦,眉头打结,这可是她编过最长的一段谎话了,因着陛下交代过,她回来的路上没少冥思苦想,力求逻辑通顺又符合人设。
她敢说,只怕便是陛下,一时间估计也编不出这么贴合独孤伽罗心意的谎话了,问她怎么知道的,看看陛下带着诧异的目光便知晓了。
贺盾这有理有据的话当真由不得人不信,尤其里面有满月两个字,这是太子东宫的辛密丑闻,皇帝捂着不让往外露,生的儿子也养在了冷宫,她不久前从女儿这知晓的。
这等事太子若不说,这十多岁的小孩如何能知道。
再者以宇文赟那浑劲,争风吃醋怀恨在心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独孤伽罗听得脸色铁青,手掌拍在椅子上,佛珠磕在梨花木上,登时就碎了好几颗,倒是吓了贺盾一跳,独孤伽罗缓了缓气冷静下来,朝贺盾招招手道,“阿月你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