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少谦拧开那间屋门,一个黑影便要往门口扑,被他一伸胳膊挡住了——
徐太太披散着头发,瞳孔发散,衣衫不整,一口咬在他手臂上,咬得徐少谦闷哼一声,捉着她另一手将她反扣起来。徐少谦回头看了楚望一眼,额头上细密密渗着汗,在夜里发着亮。他偏了偏头,咬牙说,“去隔壁屋子呆着别出来。”
楚望嗯了一声,快步跑进文钧那间屋子。
隔壁房门嘭的一声关上了,不时爆发出哀怨的哭喊与对徐少谦体无完肤的诅咒。
徐少谦一直温和的低声安抚着。尔后,伴随着一阵狂呕,哭声也渐渐细弱下去。
这边屋子里却静得吓人,文钧抱着楚望的胳膊瑟瑟发抖,楚望心也扑扑直跳,不知徐太太究竟是好一些了,晕过去了,还是咽气了。
没一会儿,一阵排泄物,伴随着呕吐物的腥酸臭味,隔着门飘散过来。楚望胃里一阵翻滚,险些也呕出来。
又过了一阵,隔壁传来徐太太的呜咽:“……我……我实在太难受了,快让我死了好了……”
徐少谦轻声说:“哪里就要死了?这不好好的吗。医生不是说了?等将烟戒了,再养好一些,我常带你出门走走。不是还一直想去马来亚么?”
徐太太低声啜泣着,“我……我怎么能讲这么恶毒的话,我这样子也不知是第几回了……”
“不碍事。你若好了,同文钧与文妈道个歉,便都不会怪你。”
“我哪里会好?”徐太太呜咽一声,“我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太太,你还留着我做什么?趁早让我撒手归西,做孤魂野鬼去罢。”
“当初谁信誓旦旦同老祖宗发誓:‘生要作我徐家人,死要作我徐家鬼’的?”
“便连个一儿半女也没留下,徐家祖宗哪里会认得我?”
徐少谦便又笑她,“那便快好起来,替我生多一些。”
……
徐太太安然无恙,楚望心里也放心了一些。但意外听得夫妻之间的私话,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徐文钧立在角落里,小声而怨毒的说,“早些死了多好?!”
他这话只给楚望听见了,连文妈都没听清,隔壁便更没可能听见。
楚望扭过头正想教育他几句,却见他整个团作一团,扑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不过还是个孩子。小小年纪,突然要受这么许多的刺激,楚望也不由得有些心疼。
楚望在一旁守着他哭了会儿,等好些了,也没听得隔壁什么动静,便让文妈晚些同她替徐先生徐太太告辞。
刚走出门,屋檐下面正坐着个人。
见楚望出去,徐少谦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楚望也正好在看他。只一眼,她顿时吓了一跳。
月色里,他脸上清清亮亮的,泛着微光。
徐少谦在哭。
素来纤尘不染的白色衬衫,上面却沾了些污秽物与黄渍。坐在那里,整个人乱糟糟的,落魄又无助。
徐少谦坐在那里,也不避过她,只茫然无措的朝她看过来。
在楚望的映像中,徐少谦应当永远是思想敏锐深刻的,气质干净儒雅的。若是以往,楚望决不会相信他会与脏污发臭,或是落魄无助这样的字眼联系到一起。
今天之前,若是有人跑来告诉她:“徐少谦正穿着一件身脏兮兮的衣服,上面全是屎、尿、白沫与呕吐物。他穿着那样脏的衣服,正坐在地上哭。”
她一定一脚将这人踢飞。
但是她却亲眼见到了,却仍旧还是有些不确信,坐在屋檐下那人就是徐少谦。
从未见过这样的徐少谦,楚望呆立在哪里,整个人都有些震撼,甚至不知该往哪里走的好。
呆站在院子中央时,她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徐太太讲她第一次随徐少谦乘船去马赛时,那个以为自己的妻儿都要夭折在船上,绝望里满船寻求救助的、十六岁的徐少谦——约莫也是今天这样。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国那年,大略也是这个岁数。不过坐十几小时长途飞机而已,人人也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即使与家人暂时分隔几月,仍能够视频通话——她也一路从海关哭上飞机,眼带泪痕,倒头一睡十余小时。
仍旧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却要经历旁人都没经历过的生死两隔,求告无门。
楚望就这么静静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
“吓到你了么?”
楚望摇摇头。
徐少谦像是试图宽慰她似的的笑着说,“今天将你牵扯进来,让你看到这情形,实在抱歉。”
“文钧也是吓坏了,才叫我来。今天的事,我只当没看见过。”顿了顿,楚望又问,“徐太太没事吧?”
“没事了,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
“烟瘾犯了,是常常会这样,你以后见了她……倒也不要怕她。”
“我不怕。”
“她只是疼的厉害了。”
“我知道的。”
徐少谦静默的坐在那里,楚望却仍能感觉到他很想与人讲讲话,便又隔了一点距离,在他旁边坐下来。
待坐下来了,才看见他手里摩挲着一张着了色的照片。钱夹放在地上,照片正是从里面取出来的。
见她坐下,徐少谦便给她看那照片。照片上看着是个笑容爽朗的少年,衣服是晚清装扮,头发却没剃,用着明朝时期的发型,发上簪缨。楚望远以为那是民国成立前少年时的徐少谦,再仔细一看,照片上那人却是扮了男装的,少女时的徐太太。
楚望咦了一声,徐少谦便笑了,说,“她虽是旧式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心里却是个小子。我常拿这事取笑她,说,‘当初媒人来同我母亲说媒时,说的可是位温婉止雅的闺秀,来的怎么是你?’”
楚望笑了,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沉默许久。
隔了会儿,徐少谦又有些不大确信的问,“会好的吧?”
“烟戒掉,慢慢养着就会好的。”楚望自己也是个讳疾忌医的,对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平更有些将信将疑,只好先随口安慰着。
徐少谦点头,嗯了一声。似是有些累了,垂着头,将照片收起来,又将一纸电报递给她看。
“晚上英国的电报到了,学校来电叫我去取。没想这么点时间里,她出了事,”徐少谦勉强笑了笑,“他们的船很快就到。今天也辛苦你这么晚跑一趟。早些回去,往后……还有许多要紧事要做。”
作者有话要说:
——
*你们真的不要笑谢择益的英文名,因为真的就是作者妈想找个机会拿来洗涮他。
——
*徐少谦生于1900年,徐太太生于1897年。
第70章 〇七〇 病人十四
再看到徐少谦时, 又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了。
收到电报的第二周周一, 徐少谦向告知所有成员:“在达安特号抵达香港之前,所有人不得插手研究院工作。”而几乎在同一时刻, 香港总督也收到电报, 遣了两队士兵把守研究院,严格盘查所有人进出携带物品、资料, 将研究院所有人往香港以外邮寄的信件都截留了下来。
英国轮船抵达香港之前, 研究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凭什么不允许我们给家人寄信?”德国博士卡尔与霍夫曼不止一次愤怒质问英国兵,“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做!”
“那要问你们自己的人。”英国兵笑嘻嘻的回答,“有人通知我们:拒绝接受调查的一切研究员, 可以直接交给国际法庭处置。不想坐电椅的话,还是奉劝你们不要闹事。”
无论成员是何种愤怒与不解的态度, 徐少谦都以万年不变春风化雨态度, 微笑的劝告道:“请再耐心等上一周。”
梁璋却没有这等修为。旁人无数次的逼问,他尚能面红耳赤的缩在墙角一言不发。直到莉·迈也十分不解的问他:“他们究竟在维护什么?维护我们,还是在为了什么防备我们?”
梁璋急的抓耳挠腮, 却仍旧守口如瓶:“我真的不知道!别问我!”
殖民地上的英国人对有色人种态度素来恶劣惯了。上海、香港、新加坡的华人与印度人早习以为常,而身为白人的卡尔与霍夫曼从没受过这种对待,一时间十分气愤于英国兵的嚣张与傲慢。
两名德国博士多次在英国兵巡逻走过时挥舞拳头以示不满。过了几日,两名下尉牵来一只黑背犬, 给它取名“普鲁士”。在德国博士经过时,笑嘻嘻的吆喝道:“畜生哪里听得懂英文!但是普鲁士别怕,你的亲人们来了,他们一定很想同你说说话。”
研究室内, 白人与有色人种的矛盾也爆发过一次。霍夫曼受不了这样与日俱增的煎熬,终于将自己所有研究资料狠狠拍在徐少谦办工作上,怒吼道:“我不干了!我滚回德国去行不行?”
面对炸毛的德国灰熊,徐少谦异常冷静的笑着说:“再等等吧。”
看着霍夫曼在办公室暴躁的怒吼咆哮,昌德拉也平静的安慰这位德国人:“殖民地上的英国人都是这副德性,你们要习惯。”
人人都默认徐少谦与梁璋是知情人,并自然而然的将楚望排除在知情者范围外。虽然看起来她的日子比徐少谦与梁璋好受多了,事实上,所有事情还没开始,实验室内部便分崩离析,楚望心里也一直暗暗捏了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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