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假如他心里的天平并没有完全偏向英国人,当他看到英军一再欺凌中国人时,心中又会作何感想?
佐久间想:假如他是当初跟随美军开辟屠戮进入日本的美籍军官,要么便被同化为屠杀之中的杀红了眼杀人魔;要么一刻也不想呆在那片土地。若是前者,他比较容易想象;若是后者,那么此人忍耐力绝非常人可以比拟。
那么他究竟属于哪一种?
——
十点一刻。
英、日公使与从南京来的军官都已早早登上球场北端看台等候,谢择益也在其列。
上百仪表从研究院里抬出来,计数器也已一一安装妥当。
楚望与奥本一前一后在锅炉平台周围检查仪器安装纰漏,费米与玻尔早已登上看台调试增殖计数仪的指数曲线灵敏度是否吻合。
他留在看台下操纵另一根横亘的镉棒,请楚望到锅炉平台上去同费米、玻尔共同操作液态镉灌注装置。十点三刻,奥本看了看怀表,冲楚望点点头。
这两层楼高的锅炉上搭建的临时扶梯是纺纱厂工人提供的,在制造时并未考虑过会有女性使用。梯与梯之间距离极宽,适用于五点五英尺以上的成年男性。此前每一次登上锅炉顶端,都是谢择益守着她一级一级跳上去的。为此,她今天特意穿了长裤以方便攀登台阶,但爬起来仍旧稍稍有一些吃力,几次险些踩摔倒。
楼下看台传来一阵军官们的哄笑。
看台顶端,费米与玻尔一同伸手将她拉起来坐在锅炉顶端边缘。她毫不介意的拍拍脏兮兮的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拟好的算稿,全神贯注抓紧最后一点时间查看。
仁科芳雄与十几名日本科学家手中拿着表格,站在锅炉四周围,目不转睛的盯着计数仪。
朱尔查跟随驻英领事、日本大班、国军上校与上海商会副主席一同站在北端看台顶,盯着咔哒走动的秒表,互相交换一下眼神。领事环顾台下众人,大声说出:“开始!”
操作人员将上百根镉棒从锅炉顶端缓缓抽出后,上百个计数器随之咔哒咔哒作响,日本科学家们也如同上了发条一样,每隔三十秒,快速在表格上填下一行数字。约十组数据填完,竖置镉棒也已完全抽出,只剩下奥本海默那一根用以控制反应强度的、与锅炉等直径的二十六英尺横置镉棒。
仁科芳雄一刻不停的报着仪表盘的数字。尔后,玻尔站在看台上冲奥本喊话,后者立刻往外抽离镉棒,非常小心的,缓慢的,一英尺一英尺的,随着那根横亘镉棒的一点点抽出,锅炉四周的计数器走的越来越快。直到锅炉直径的一半,十三英尺。
楚望手持液态镉灌注设备,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锅炉顶的辐照强度仪表,上面在自动绘制锅炉里慢反应的辐照指数曲线——它的读数逐渐往高处走着,尔后逐渐趋于平稳,预示着锅炉底端,奥本海默手中那只镉棒已经完全抽出。
平稳的辐照指数曲线,意味着增值系数为一,锅炉内部的输出功率大于输入功率。
同时也证明:可控核裂变已经开始自动进行。
费米与她一同盯着辐照指数曲线,玻尔则远远看着奥本海默,以防一有不测,可以随时叫他将那根横亘镉棒插回锅炉,他自己也立刻与费米、楚望一同从顶端注入液态镉。
不论看台上还是看台下,科学家抑或军官……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看这一切静静进行着。
整座研究院,只剩下上百台计数器,一刻不停,滴答滴答的快速而平稳的走动。
那滴答声走的越稳越久,楚望心跳的越快。她握着液态镉灌注仪的手已从发酸到麻木,心里却只有一个声音:全人类第一次成功的慢反应快要实现!
直到奥本海默看了看怀表,冲玻尔与楚望大吼:“五十六分钟,没有意外发生!”
楚望眼睛一点一点睁大。早于前世整整十二年!
仁科芳雄与日本大班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余人仍在进行计数,仁科芳雄放下手中计数本,快速走过来同奥本海默握手。
看台上的军官纷纷站起身来鼓掌。
锅炉下面的中国政府与商会代表与英、日两国公使互相庆贺、握手。三名副官开启香槟与白兰地,给来的科学家与军官们每人分发一支。看台底下的科学家与士兵纷纷走上前来,在酒瓶标签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佐久间与日本大班都在盯着她。她高高仰视着,脸上在笑,似乎在说:“六周,我说到做到。”
她心里有个别的声音在说:其余的,我也一定说到做到!
玻尔与费米一人给了楚望一个大大的拥抱,前者抱完以后下了看台去交代计数,后者则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恭喜你。”
楚望冲着他笑容开怀的瞬间,眼睛一下湿润了。
费米又拍拍她,“下去在酒瓶上签个名字。”
她点点头,跟在他后头顺着台阶艰难的爬下锅炉。
奥本海默早已经等在台阶下头。费米下来时,两人十分默契的击掌,尔后费米自然而然的接过他手里递来的白兰地酒杯。
费米走后,他随即站在下头冲楚望张开双臂,楚望笑得龇牙咧嘴,毫不避忌的一个大熊抱扑了上去。
奥本海默用他那发音古怪的国语说:“在中国,这是不合理的。”
……
“这是愚人节诞生以来,人类史上唯一真实的最好的消息,是不是?”佐久间在酒瓶上用汉语写下自己的大名,冲那群英国军官笑着说道。
谢择益看了看表,“十二点已经过了,请别再自找没趣。”
佐久间仍没脸没皮的笑:“不写下你的大名吗,我们英俊的上尉先生?是在在犹豫要写中文名还是英文名,还是在等待你的小美人一起在史上留名?”
朱尔查正好过来,示意他一同去锅炉下面看一看。
谢择益远远盯着台阶方向,跟在朱尔查身边往人群方向走。有人递给他一杯酒,被他婉拒了。
朱尔查见他心不在焉,往台阶那边看了一眼,无奈的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他点头谢过长官,穿过人群朝她走过去,楚望正好也看到了他,满脸灿烂笑容的朝他奔过来。
谢择益看着那个极有感染力的、几近有点不管不顾的笑容,自己几乎也被她感染了。
立刻站定,正想说:“恭喜。”
话没出口,他眼前那个小小人影一晃,下一瞬,他感觉到自己从腰际被她紧紧抱住。他吃住那个重重飞扑过来的熊抱,整个人后退一步,同时也稳稳的伸手将她护着,不使她摔倒在地。
第103章 〇二七 夜十九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很开心, 是不是?”
他看到她从自己怀里抬起头来, 眼睛笑得弯弯得,露出一排白牙齿, 尖尖的, 绝非天真无邪的;无所顾忌的带着点刺,一如两年前在离岛上时, 他就知道, 此刻她怀里这个姑娘,绝非善类。
她时不时会有一些行为完全的出乎他的意料。
叫他们去死!
那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露出那个微笑时,他看到了其中另一层含义。这个只有同类才能懂得的疯狂与怒吼, 突然之间将他死寂了二十二年的胸腔点燃起巨焰。
然后,我们生!
她就是他心里着魔一般痴迷着的东方。不是香港为了迎合英国人而走了形的东方, 更不是上海这谄媚附和任人宰割的东方, 是流淌在他骨血深处,穷极一生都想要捕捉到的那一点在这远东土地上古老而缄默的民族,终有一天能诞生令他发冷抑或发热的激情的影子, 在这个人身上如此血淋淋的鲜活着,一次次将他征服。
此刻她就靠在他胸膛,他如此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使她发觉自己每一个眼神与呼吸里都带着爱慕。
她在他怀里用力点点头。幸好她很快松开了手, 否则再多一秒,难保他神魂颠倒之下会做出什么越矩的动作。
有人将一只白兰地酒瓶递过来,标签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中文字的日文名字。
整个研究院,有中文名字的, 只有谢择益与她两个人。
谢择益将酒瓶递到她面前。
她看着那一行行的中文字,用字正腔圆的国语说:“不签。”
他将酒瓶退回去。
她又在他身边小声说了句:“丢老母的签名。”
听得这句,谢择益微笑了。突然想起,他似乎耻笑过她:“广东话讲得唔错。”他现在打算将这句话再认认真真说一次:“讲得唔错。”
她笑了:“没我们什么事了,对吧?”
“嗯。”
“那么回去了?”她说。
他点头。
她走三步,他迈两步。没跟上去,只不近不远跟在她后头。走在人群里时,他已经模糊了别的一切;远离了人群,更是什么都不在眼里。
他本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这辈子消极惯了,恋人次次使得他失望透顶,这么麻木而惯性使然的过下去,这辈子也不是不能过。毕竟,不走心的情话他信手拈来,随便说两句,便轻易将人哄住,他再擅长不过;被诋毁懒得再解释一句,对自己的生活不抱任何期待,不相信爱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认为自己会遇到喜欢的人了。英国人拿他当枪使,做殖民者为虎作伥的帮凶,那么使便是。毕竟从未有人真正认可他的存在,他没有任何港湾与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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