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恒猛一点头,“走!”
吃面的时候,他们说了很多话,唯独有一个话题,顾少恒没有提,青辰也没有问。
顾少恒曾经是个世家子弟,白马青衫少年郎,享着泼天的富贵,读着圣贤的书,然后按着世人最艳羡的路往前走,考中进士,入了仕。
但是现在,他变成了罪人之后,不能再做官了,今后的生路便成了问题。顾家还有那么多女眷要养,今后他还要娶妻、生子,以前他从未忧愁过的事,现在成了他最忧愁的事。
在这一点上,青辰暂时也没有想到办法。
入夜后,青辰才回家。
她喝了些小酒,有点喝醉了。
进屋前,有看门的小厮来转告,说是陆大人来找过她,还给她留了东西。
听到这个名字,青辰微微一愣,自那天雨中分别后,陆慎云就没有来找过她。这次他来,是因为什么呢。
烛光下,她拆开了他留下的信。
几行字,言简意赅,看得出下笔时语气略有斟酌。
原来陆慎云得知顾少恒回来,料想她一定会为他的生路忧心,便已为他想了个出路。
陆家是数代锦衣卫世家,也是京城的名门望族。虽说家里主要是习武的,但家族子弟这么多,总不能个个都当锦衣卫,况且名门望族也需要添些书香气,故而也有不少子弟的出路是读书入仕。
所以,陆家有族学。这族学办得还不错,前两年是出过举人的。陆慎云留下的信,其实是一封聘书,聘顾少恒到陆家族学去教书。
下笔时之所以斟酌,是他犹豫要不干脆以银子资助,顾少恒到底曾经是个世子,要放下身段来教书,心里总是会有落差。
可他也知道,像青辰和顾少恒这种读书人,大约是不肯平白接受资助的,还是委婉些的好。
青辰看完了信,只觉得鼻尖微微有些发酸。
陆慎云的细腻心思,她在信里看得一清二楚。
这些日子,陆慎云偶尔会去户部找青辰。
自从顾少恒做了陆家族学的老师,他与青辰的见面也多了。
至于那个吻,大家都没有再提,但是冥冥之中,两人的心好像靠近了些。
顾少恒这个老师做得还算顺利。他毕竟是凭本事考上进士的,又做过翰林院的庶吉士,当个族学的老师,是绰绰有余了。
他对这份活儿也不挑,用了满腹的热情去做着。对于自己的处境,他心里清楚得很,所以很安于现状,也很感激陆慎云和青辰。
青辰也为他高兴。他回来了,她身边终于又多了他这个朋友,这也让她感到心安。可惜她平日里太忙,与顾少恒相见的机会很少。
好在,陆慎云很甘愿地当起了信使,常来转告顾少恒的近况。
这日下值,陆慎云打宫里出来,青辰打户部出来,两人在千步廊上正好又碰上了,于是便站着说了会儿话。
千步廊的另一头,正好也有两人走过来。
是宋越和赵其然。
两人正议着山东今夏粮食报欠收的事,宋越想让赵其然去趟山东。这时,宫墙旁的陆慎云和沈青辰便进入了两人的视野。
“……他们怎么在一块儿。”赵其然看着,纳闷道,“陆慎云那是笑了吗?我好像就没见他笑过。”
宋越微微眨了下眼,继续前行,“走吧。”
赵其然依旧好奇,目不转睛地瞧着,“你说他们在说什么,能笑成这样。青辰也笑了。”
宋越没有说话,赵其然边走边回头,“说完了,走了……哟,差点摔了,还好陆慎云扶了一下……诶,你快看。”
“没什么好看的。”
口气里,有那么一分旁人听不出来的落寞。
第155章
很快,京城的秋天就来了。
大地上一片金黄,凉风细细,不无萧瑟。
于青辰而言,顾少恒的回京,为她驱走了很大一片阴霾,让她露出了笑容。
而陆慎云也从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走进了她的生活。青辰心中始终有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他就好像是一件家具,刚搬进家里时给人一种陌生疏离感,用得久了,反倒让人习惯了他的存在。
若是哪天不见了,一定会感到别扭。
至于宋越……
这日,青辰在户部办公,偶尔听到其他人提起太子生辰,她才恍觉,她已经有一阵子没去看过朱祤洛了。
回京已经四个多月了,她只在初回来那几天见过他一次,后来就再没去过慈庆宫。
虽说现在她是户部侍郎,不再是詹事府的人,但她到底曾做过他的老师。在出发去云南之前,朱祤洛也说过,不论今后如何,在他心中,沈师傅是一辈子的老师。
这句话她记在心里,在云南时也时常想起慈庆宫的那清冷少年,同情他的遭遇,也感激他对自己的信任。
如今回来了,她理应多关心他一些,知道那孩子最是怕孤独。可她已经不是太子师了,怕朱瑞对“天降异象,太子逼宫”一事还心存芥蒂,顾虑着自己正三品的身份会不小心触碰朱瑞敏感的神经,故而也不敢常与朱祤洛来往。
再加上,这阵子她的心被宋越搅得一团乱,所以四个月了,才到过慈庆宫一次。
今日既然知道他生辰快到了,理应去见一见他的。
慈庆宫。
太子朱祤洛原是在书房里温书,乍见青辰来了,一时有些难以置信,整个人激动不已。
“沈师傅……”
他把青辰迎到太师椅上坐,又命人奉来了热茶。
“殿下在看什么书?”青辰笑笑,扫了眼案几上的倒扣着的书册,看不清书名。
“是《天工开物》。”朱祤洛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语调轻快而上扬,“原来曾私下听沈师傅一堂课,说是如今教与学只偏重经史子集,却轻了技艺百工,就好比一个人只用一条腿走路,并不利于大明的发展。而西洋的火器,已经造得比大明要厉害得多了。老师之言我没有忘,在文华殿,师傅们只教《资治通鉴》、《贞观政要》等书,像这本书,我便只能自己看了。”
她是他的老师,她说的话,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她已不在他的身边,不会再检查他的课业,他也还是会按照她说的去做。
“嗯。”青辰听了,心里颇有些感触,想这孩子真的是一心想做一个好君王。
她还记得,与他说这些的时候还是两年前,那会他才十二岁。现在两年过去了,他已经十四岁了,长大了些,也抽条了,站起来比她都还高了。
一袭朱色织金四爪黄龙袍穿在身上,明明白白昭示着他储君的身份。他比以前多了分淡然,少了几分稚气,五官仍旧清隽俊朗,端的是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她不禁想,未来他成人了,再继承了大宝,那必定是个惹无数女子魂牵梦萦的君主。
片刻的沉默后,朱祤洛咧嘴道:“老师终于又来看我了。”烛光下的少年储君,眼眸特别明亮,目光里有那么一丝思念之情。
她只在初回京时与他见过一面,但时间并不长,只是简单叙了旧。自那以后,她就没再来,直到今天。
朱祤洛十四岁了,自出生开始就身处政治漩涡的中心,经历过母亲的死亡、被冤枉逼宫、差点被废掉太子位,很多事情他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他明白沈师傅之所以不常来看他,是为了他好。所以哪怕几次三番想召她到慈庆宫来,最后也还是忍住了,怕她踯躅为难。
他想,他已经失去了她两年,现在她回来了,比什么都好。哪怕是见不到面,知道她每日都与她同在这宫墙里,他也能感到很安心。如此,就足够了。什么时候沈师傅想起他了,觉得可以来看他了,她自然会来的,他便在宫里静静等着就好。
青辰微微一笑,“臣听说,殿下的生辰快到了,便想着过来看看。”
“原来是因为我生辰快到了。”朱祤洛故作伤心状,叹了口气,“可惜这生辰一年才一回,只能叫沈师傅一年想我一次,着实是有些少了。倘若一年能有个十次八次生辰,叫沈师傅想我十回八回,再让我一年便长十岁八岁,那就好了。”
青辰喝了口茶,心想这孩子真是长大了,说出来的话都比十二岁时说的要成熟多了。
只是他不知道,小孩子总是要急着长大,可长大了才发觉,还是小的时候好。
她不置可否,只问:“殿下今日的课业如何?切不可因为想看的书多,便落下了身为储君应知应学之事……你父皇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朱祤洛点点头,“沈师傅放心,我如今除了读书,旁的什么也不做,时间充裕,落不了的。”
他很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唯一能做的便是多学些东西,不争不抢韬光养晦。该是他的,自会轮到他。
说罢,朱祤洛似乎想起什么,立刻起身去书案上拿下那册《天工开物》,翻到做了标记的一页,“对了,这书上有的地方我看不懂,沈师傅今日既然来了,便不要急着走,与我讲一讲吧。”
他捧着书,以渴望的眼神看她。
青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