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落,而知秋。
而不论是她,亦或南安王,都经历了太多的秋风秋雨。
一切,是该到头了。
终于,商娇站在了南安王的面前。
南安王正坐在会客厅的正堂之上看书,间或有几分咳嗽,衬得他的脸愈发显得有些削瘦与病容。
自朝廷因宋国疫方之事,对南安王大加斥责,并责令禁足之后,南安王颇受了一些打击,再加上济州偏南,入冬后气候湿寒露重,令南安王深感不适,是以入冬以来,便一直病着,就算刘恕再如何小心的侍奉,使人调理,终不见好。
可今日是正月初六,是南安王与商娇从来约定俗成,她前来拜见他的日子。
所以一大早,南安王精神便显得很好。穿了素日里最喜欢的紫金蟠龙的锦衣,又披了一件滚着白狐毛,下摆绣了山水鸿雁的大氅,坐在会客厅的正堂前,安静的看书。
只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平素总是温淡安然,仿佛无风无雨无晴般的南安王的一双鹰眸里,却总透出几分欢喜,几分期待。
终于,当商娇的脚步声由远即近的响起,直至行至他的身前,向他深深的行礼,道一声万福,他这才像如梦如醒般后知后觉地缓缓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哦,商娇,你来了?”南安王平静的问,眉宇不动,仿佛并不对商娇的拜会感觉意外与惊喜。
他指了指身侧的圈椅,向她淡声示意:“坐吧。”边说,手边翻书的动作却是不停,“待孤看完这两页书,再与你叙话。”
说罢,他径不理她,手捧着茶盏,低头只顾看书。
可唇边一抹微微勾起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
他原以为,商娇会像从前一样,就这般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不言不语,安静地陪伴着他,间或看着他手中的茶水凉了,亲自上前,为他续上一壶热水。
可料不到,今日的商娇却很不一样。
听完他的吩咐,她并未如往年一般行上前来,坐到他的下首的位置,反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只安静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南安王等了等,终察觉有异,抬起了头来。
“怎么了?”他奇怪的问,一双鹰眸不由得半眯,仔细地打量起自己身前的女子来。
她今日,似乎有些反常……
正想着,忽见商娇深吸了一口气,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陡然间向着他双膝一曲,跪倒在了南安王的面前。
“王爷,商娇有要事要与王爷密谈,还请王爷摈退左右!”她伏着头,坚定地道。
“要事?密谈?”
南安王重复了一番她的话,见商娇神色谨慎而郑重,他眉宇微微一蹩,神色一凌,转瞬间却又立刻化作云淡风轻一般。
装作随意地打发了下人,又唤了刘恕与牧流光前来,将正厅的前后警戒起来,以防有人听壁,直到万无一失,南安王这才扬扬手,朝商娇小声问道:“好了娇娇,你且起身说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值得你这般郑重的来求见本王?”
商娇静默了一下,微微抿唇……
突然重重地朝南安王磕下头去。
额头与冰冷的青石地砖相触,“咚”的一声,好大的声响。
“娇娇?”南安王心中一悸,直觉地起身想要去扶。
却见商娇郑而重之的抬起头来,一双大大的眼睛如暗夜中的黑曜石,闪烁着神秘的幽光,却又如此深沉而坚定。
她缓缓启唇,缓缓道:“当今天子,非先皇血亲遗孤。胡太后鹊巢鸠占,挟假天子以乱天下。商娇无法,只得将自己当年亲身参与的这件事禀明王爷,请王爷拨乱反正,以正大魏宗庙社稷,解救天下黎民苍生!”
商娇的话,泠泠而有声,掷在不大的客厅当中,直震得南安王全身倏然一僵。
“什么?你说什么?”许久,回过神来的南安王小心试探着,问。
他的神情平静,隐隐中带了些疑惑,耳朵如灌了满满的泥浆,蒙蒙然的,除了心跳如鼓的声音,其余什么也听不真切。
南安王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那些从商娇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如此的惊世骇俗,耸人听闻,却又桩桩件件,都关系着这个国家的走向。
依着她那般通晓利害,专会趋吉避凶的性,一定是!
所以,反应过来的南安王重重一拍身侧的几案,横眉一竖,喝斥道:“商娇,这大过年的,你犯了什么失心疯,在这里胡言乱语!”
南安王私以为,凭借着商娇与他多年的相处,凭借着他尚在的余威,这番喝斥下去,若商娇其心不下,必然伏着贴地,再不敢妄自胡言。
可这一次,他想错了。
虽被他厉声喝斥,商娇却径不认错。她不仅没有伏地讨饶,反倒径直起身,一双眼睛血红而充泪,忧伤而悲悯地望着他。
“商娇不是胡言乱语,也不是得了失心疯……商娇刚才所说的话,句句属实。”她一字一句地道。
末了,她偏偏头,目光尚停留在南安王的脸上,却又似透过南安王,看向另一个世界般,悠惆而恍然。
“……这个故事,很长,很长……该从哪里说起呢?王爷可还记得,当年盘龙山上的那一场大火?”
……
卷九 御风踏,弑血歃,伴君覆手倾天下 413、笑话
413、笑话
裕丰六年的正月初六,商娇与南安王于济州南安王府内,密谈了整整一日。
在商娇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南安王终于明白了一切。
所有,他以前不曾知悉,或查而未果的真相。
关于许久之前,与今时今日,那些曾在他脑海里曾一闪念般一晃而过的疑惑,今日终于经由商娇的话,就如相接的卯榫一般,终于严丝合缝,密密相楔。
原来,这才是当日,胡沁华对她苦苦相逼的真相。
原来,这才是当日,她拼死也要离开天都的真相。
不仅仅是因为胡沁华那低微而卑贱的出身。
还有盘龙山上的大火,那葬身火海,尸骨未存的尔朱悯,与一个月后大魏宫廷中出生的,身带七星祥瑞的皇太子元宸……
这样的巧合,这样的异数,不是不曾引起过他的怀疑。
可就如所有曾有过怀疑的人一样,他犹自不信,竟会有人如此大胆,偷梁换柱,将大魏的皇帝、亲王、众生百姓……
玩弄于鼓掌之间。
而商娇……
她不仅知悉所有的同情,甚至还隐瞒不报,只顾偏安一隅,苟且偷安。
她怎么能这么做?
怎么能这么做?
所以,当得悉了所有往事的前因后果的南安王,静静地坐在圈椅上,看着底下跪了一天的商娇,许久不语。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仅有的一丝天光映在南安王的脸上,愈发显得他的脸苍白削瘦,阴晴不定。
两个人,一上一下,一坐一跪,就这样静然相对,寂然无声。
直到天完全黯了下来,终于,商娇听到坐在上位主座的人冷冷的“嗤”了一声。
然后,南安王慢慢地站直了身体,一步一步,缓缓向她走了过来。
“商娇,这就是你所有的秘密吧?亏得你隐瞒了这么久……你我相识相知,迄今已十余载,到了今时今日,我竟才知,你原来瞒了我这么多的事……这么多的事……”
南安王喃喃自语着,似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不可自抑地晃了晃。
他负着手,脸朝外,看着窗外流泻一地的月光,却发觉那月光是如此冰冷,冷得他几乎全身僵硬。
他于是苦涩的咧了咧嘴,笑了一声。声音很声,却有着莫名的悲伤。
“商娇,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敬重、很敬重我的皇兄。”南安王艰涩地开口,缓缓道。
“当年,为了那道‘立子杀母’的国律,我的母后与柳妃娘娘明争暗斗,甚至不惜将我送予柳妃娘娘,再意图制造意外,陷害柳妃娘娘,以图保全自己与舒氏一族。若不是皇兄与柳妃娘娘的刻意维护,只怕我元濬早就不在了……
所以,当我成年之后,回首往事,便已发下重誓,今生今世,无论何时,我元濬绝不为那把金銮殿上的龙椅,而与皇兄相争!
所以,我一再忍让,一再的退让。哪怕母后的死,与皇兄有脱不开的关系;哪怕他要我交出军权,将我软禁在睿王府;哪怕他命我之国,将我赶至这苦寒的济州边境……
这些,我都能忍。
因为,这大魏的江山,是皇兄的。他从小失去亲娘,在母后威势下忍辱负重多年,方才能一展抱负,将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而我,我一个觊觎者,一个间接害死他母亲的人……凭什么去和他争?
所以,我十年来,无论皇兄如何处置我,是夺权,是幽禁,是之国……我都随他处置……可是我终是知道的,无论是我,亦或是皇兄,我们之间,都守住了彼此的底线,与对彼此的承诺——我们,是兄弟,是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手足、亲人,那一脉温情,是我们彼此的不愿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