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令祎深深望一眼他,尔后,笑道:“也好。副将请自便,咱们来日再续。”
阳一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周令祎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没动一下。
阳一走到宫门的时候,才感觉身后那道视线终于消失了,与此同时,一直在门外等候的亲兵迎了上来,“老大,上完朝啦?”
他点头,“是。”
“那咱们现在就去沙南王府?”
“现在就去。”他问,“让你帮我准备的礼物都备齐了吧?”
“全齐了,您放心吧!”亲兵拍拍胸脯,“包管叫王爷和王妃满意。”
他们来到沙南王府的时候,王府的下人正在门口收拾一辆马车。
马车里食盒衣裳应有尽有,还有一面屏风,似是哪位女子要外出。阳一眼皮一跳,命亲兵递上拜帖,门人通传。
不一会儿,门人就出来了,道王爷有请。
阳一在会客厅见到了沙南王。沙南王见到他来,忙放下了手中修了一半的琴:“好小子,许久没见到你,愈发俊朗精神了。”
“王爷也是。”阳一作了一个揖,又寒暄了几句,终忍不住道,“府外有马车要出远门?谁要出去?”沙南王哈哈大笑,“你急什么,不是碧舞,是王妃。她外公有些想她了,便收拾收拾,准备回贺州住一阵子。”
原来是她。
阳一的表情瞬间恢复自然。
见此,沙南王更乐,“小子,喜欢我们家碧舞就直接表现出来,你这样端着掖着的,碧舞可一辈子都不会理你。”
阳一苦笑,刚想说话,就听一声尖锐的女音叫道——“谁让他进来的?!”
阳一和沙南王回头,但见说话的少女一袭粉衣,双手叉腰,站在客厅外头,比那春天里的迎春花还耀眼。
“碧舞。”这是一道温柔的女子声音,阳一看去,却是沙南王妃牵着一个粉嫩嫩的女童出现在了时碧舞身后,“不得对厉副将无礼。”
“副将?”时碧舞冷笑,“哟,才半年不见,升职了?好大的官威!不知道这位子又是出卖了多少人,背叛了多少人才换来的。”
“碧舞!”王妃降下了声调。
“哼,周姐姐,你们都偏心他!”时碧舞显然还是很尊重这位续弦王妃的,见她沉了脸色,不再多说,瞪了阳一一眼,蹭蹭蹭跑回了房。
王妃和沙南王对视一眼,各自苦笑,碧舞丫头这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一直牵着王妃手的女童在众人的沉默中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父王。”
沙南王回神,赶紧伸手,将女童拥入怀中,“哎呀,璐儿!还是你乖!可千万别学你碧舞姨妈……啊,怎么眼睛红红的,哭过了?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父王,父王。”璐儿嘟着嘴,捏着沙南王的耳垂,说悄悄话,“母妃、母妃要离开了,璐儿不要她离开,璐儿要跟她在一起,璐儿也要去贺州……”
沙南王看向王妃,王妃无奈一叹,“也不知道谁告诉她的,我要回贺州小住一阵子,小家伙不乐意,拉着我的手求一起呢。”
女童眨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偷偷观察沙南王。
沙南王哄道:“璐儿乖,乖璐儿,此去贺州路途遥远,你还太小,不能长途跋涉。等你再长大些,再大些就和父王、母妃一起去贺州,好不好?”
女童撅起了嘴,一副委屈的快哭了的模样。
见此,沙南王立马又哄了起来,见女童还是一副“我不听我不听我最委屈”的模样,王妃也赶紧加入了哄人大军。
阳一在旁边,看着沙南王夫妇琴瑟和谐的样子,心里情不自禁一叹。
当真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谁会想到,周岸芷竟会和沙南王有这样的续弦之缘?
世人皆道她对沙南王痴心一片,等了三年才感动了对方,成就一段佳话,可内里的真相,又有谁完全知晓?
沙南王,周岸芷,从干亲到朋友,再从朋友结成伴侣,足足走了三年,这样的结局,怎不让人感慨万分?
……
……
送阳一出府的时候,沙南王问,“听说,你今日在朝堂上帮了周令祎?”
“王爷也关心起朝堂了?”
“不能不关心。”沙南王淡淡道,“我得保护我的家人。”
他有爵位在身,权力稍有更迭就会被波及,是以,永远也做不得真正的富贵闲人。只是,沙南王不解,“按理来说,你应该是帮骆夜的,怎么反倒帮起了周令祎?你到底怎么想的?”
“没什么特殊原因。”阳一挑了挑眉,“就是最近看周令祎比较顺眼。”
沙南王无声望着阳一。
阳一也坦然回视对方。
良久,沙南王一叹,“党派之争,从来凶险。这世上,多的是追名逐利之人,可死无葬身之地的,也不少。阳一,你有自己的路,我没什么建议给你,只是希望将来在某个重要时刻,要做决断的时候,你能明白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我、王妃,还有碧舞,我们都会在你身边。”
听到这话,阳一先是一怔,继而发自肺腑地笑了,“是。我会记得。”
告别沙南王,阳一和亲兵骑马回府。
走到街角转弯的时候,突然几个礼盒从天而将,哗啦哗啦,摔到地上,摔了个稀巴烂。亲兵一看,咦,那不就是自己刚刚送到沙南王府的礼物么?
而那扔礼物的始作俑者此刻坐在树上,冲他们挑衅笑道:“喂!卖主求荣得到的东西,我们王府不要,要不,您还是送给别人吧——也许,会有同道之人喜欢?”
“碧舞小姐!”亲兵喝道。
“猴子。”阳一挥手制止亲兵的愤怒。他抬头,冲那粉衫少女笑了笑,“你一会儿怎么下来?要不要我帮你?”
时碧舞也朝他笑了笑,“不用不用。这种小问题,还是不劳烦我们的副将大人了。”说罢,从树上纵身一跃,稳稳落地。
他盯着她窈窕的身段,眼睛一眨不眨。
时碧舞拍了拍手,给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亲兵简直急红了眼,“老大,这小妮子也太不把你放在眼里了!亏你一直念着她,想着她,给她买的都是她喜欢的东西。她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摔了礼物,骂你是、是……”亲兵说不下去了。
他骑马,缓缓路过那一路的破碎礼盒,“她骂的也没错。我的确是卖主求荣了。”
“哪有!”亲兵替他说话,“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您没做错,这天下注定会是当今陛下的,您只是在该选择的时候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而已!再说了,跟着以前那个主子能有什么好下场,他们不知道您的为难,我可是知道的,反正……”
亲兵说了半天,见他没反应,以为他还在为时碧舞的话难受,不由讨好道,“您放心,这小妮子也就是现在年纪小,还不知道您的好。等她再长大些,就会用女人的眼睛看人了。届时,放眼整个京都,那么多世家小姐哭着喊着要嫁给您,她就会知道,您喜欢她,那是她的造化,前世修来的福气……再不济,我瞧着,沙南王夫妇都喜欢您,您索性就搞定了王爷和王妃,让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嫁也得嫁了……”
亲兵越说越开心,说到最后,竟傻傻乐起来,“娶回家之后,好好调/教。不听话,就打一鞭子,或者扔床上,然后嘛……嘿嘿嘿嘿……我哥就是这么教育我嫂子的……”
亲兵满脸猥琐,阳一一脚踢向他身下的马屁股,“狗/日的,就你话多。”
马儿快跑了几步,亲兵连忙拉住缰绳,满脸吃惊。倒不是因为阳一踢过去的那一脚,而是因为他那句脏话,“老、老大,你……你竟然骂脏话!”
“怎么,我骂不得?”
“不是,不是。”亲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从没听您骂这么粗俗过。您平时和那些上级将领说话,那叫一个文绉绉,我还以为、以为您是个儒将呢……”
“少见多怪,你没见过的多着呢。”阳一笑骂。
“是是是,是属下夸张了。”亲兵舔着脸,笑嘻嘻道,“要不,老大,您再说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属下觉得,您还是说这种话更带感。”
“狗/日的,滚!”
亲兵真的骑马滚远了,“好听,好听!老大,原来你是这样的老大,以后,可千万不要压抑你的本性啊!”
望着亲兵嬉皮笑脸的样子,阳一扬了扬嘴角,忽然感到一阵恍惚。
头顶是烈烈灼日,耳边不时传来小贩的叫卖,马儿喷鼻,卷起了一地的落叶,沙沙,沙沙,那是风吹过的声音。
他仰头,闭上眼,鬓间一缕发丝飞过脸庞。
有多久没骂这句口头禅了?
哦,记起来了。
自从被那个人说“今后别开口闭口就是这话”之后,他就很少再说了。
学着收敛自己身上的匪气,学着斯文优雅,跟着那个人,一点一滴学会处世之道,成为一条披着人皮的狼。
那个人。
想到这里,他轻轻睁开了眼睛,脑中不期然响起周令祎和沙南王的问话:
——“据我所知,副将一直以来都是受骆相照拂良多,今日怎会突然愿意帮起了我?”
——“按理来说,你应该是帮骆夜的,怎么反倒帮起了周令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