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能言善辩，舌灿莲花，果然是朕的好儿子。”皇上冷笑一声，“可是这也改变不了你谋逆篡位的事实！”
成郡王不想再听下去，他们残留的父子情已然太过薄弱，他不想一点儿都不剩下。
“来人，诏书。”他唤人送上诏书，看了一眼皇上，“父皇盖上玉玺吧，他们会转交给我。天亮之后上朝，就是您禅位之时。儿臣先行告退。”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表舅。”看到在御书房外负手等他的宋铎，成郡王唤了一声，声音中有极少见的脆弱。
宋铎转身，看着他：“说完了？各宫门都已经封锁，全京城戒严，不会有乱子，你放心。”
成郡王道：“嗯，表舅，我现在很想见她，你让她进宫陪我说说话好不好？我心里很乱，很难受……”
宋铎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眼前这个总是让人找不到瑕疵，无懈可击的稳重少年，大概只有在她面前，才恣意地像个孩子。眼前这悲伤、脆弱到让人心疼的孩子，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的真实面貌了。
“好。”他应下，“宫里有穆彻在，我回去接她。”
“我就在这里等你们。”
宋铎本来想让他找处地方休息，然而看着夜风中，他孤寂又倔强的身影，他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往宫门方向走去。
顾采薇正在京中某处隐秘之处，着急地来回踱步。今夜实在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她就是再没心没肺，也睡不着。不知道宫中是否能够像宋铎预料的那样，一切和平解决，万一中间出了什么细小的偏差怎么办？宋铎会不会受伤，成郡王是否能够如愿？
许多念头都涌入脑海，让她无法平静。
听到外面的马蹄声，她的心，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立刻打开门，往外张望。
待看到宋铎的身形后，她立刻飞扑过去：“表哥，表哥，你回来了，怎么样了？”她的心噗通噗通乱跳。
“成了。”
宋铎言简意赅又口气平静的两个字，神奇地瞬间抚慰了顾采薇。
“太好了。”她的心总算落回了实处，“霆儿呢？哎，看我这个傻子，他当然是在宫中了。表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你不会为了给我报信，先跑了回来吧。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霆儿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你快回去吧，我知道好消息就行了……”
顾采薇兴奋地絮絮叨叨起来。
宋铎看她的样子，几乎忍不住想以唇堵住她嘟嘟囔囔的小嘴，但是他到底忍下，道：“霆儿想见你，他，他有些难受……你去劝劝他吧，他就听你的。”
顾采薇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今日成郡王的这种所谓成功，恐怕带来的沉重感要甚于喜悦感。毕竟，他对上的，是他曾经最尊崇的父亲。她有些沉重地点点头，道：“好。”
宋铎抱她一起上马，从身后搂住她的腰肢，握住缰绳，一路疾驰，哒哒的马蹄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响亮。
“你过去吧。”宋铎看着几乎维持着自己走时姿势没变的成郡王，低声对顾采薇道。
顾采薇点头往前走，却又被他叫住。
“悯敏，明日早朝，他就登基为帝了。”宋铎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顾采薇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今夜，对她而言，成郡王还是那个和她一起玩闹的霆儿，而过了今天，他就是九五之尊，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
她心中涌上一股浓浓的悲伤，看着台阶上那个衣袂随风纷飞的少年，想到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他即将面对的这万里河山的重任，她咬咬嘴唇，慢慢走了上去。
第六百二十章小我与大天下
“霆儿。”顾采薇轻轻唤了一声。
失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成郡王，被她一声唤得回神，回头看她，脸上挤出一抹笑意道：“你来了。”
“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顾采薇道。
成郡王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然后变成苦笑：“你这女人，就不会说句好听的哄哄我？”
“这里冷。”顾采薇抱住胳膊，“咱们找个房间说话。”实际上，她穿得很多，丝毫不觉得冷，可是看着眼前穿着单薄，在夜风寒露中伫立许久的少年，她心疼了。
成郡王看了她一眼，心中了然，到底没有拒绝她的好意——虽然对他而言，这点寒凉，不敌心中冰冷的万分之一。
两人坐在御书房外的一个有些逼仄的房间中，平时应该是侍奉的太监用来短暂休息的地方。
“我很难受。”成郡王和顾采薇对面而坐，径直道，“但是我不想说，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理解，也心疼你，但是无法完全体察你心里的苦。”顾采薇诚实道。“毕竟，那是你父亲。”
“你跟我说说话，随便说些什么都好。”
成郡王觉得，他被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情绪笼罩，走不出来。他需要她，拉他一把。不知道为什么，当他意识到自己难受得无法排解时，一下子就想起她，只觉得她是唯一良药。
“怀恩哪里去了？”顾采薇问。
“现在应该在贵州，很安全，你不用担心。”成郡王回答，随即又有些不满地道，“他很好，现在是我不好。你能不能想想，怎么劝解安慰我？”
顾采薇见他小孩子吃醋一般的口气，心里略松快了些，笑着道：“死生之前无大事。你好端端地坐在我对面，我当然先问问他的安全了。从前听说你被关在皇庙中，我也时时提着心，总害怕皇上突然发作你，害怕你被人暗害，总想着会不会有人在你饭菜中下毒，会不会刺杀你？”
成郡王嗤笑一声：“是有人下毒，也是有人刺杀，可是我有那么容易中招吗？”
从前，她教过他的那些医理药理，他都好好记着，帮他躲过了几次被下毒；而他自己和宋铎安排的侍卫，也绝非等闲之辈，击退过多少次刺杀，他已经数不过来了。唯一庆幸的是，皇上没有下令对他赶尽杀绝，所以所有的暗算，也都只是暗算。
“知道你聪明能干。”顾采薇叹口气，“要不你就不是成郡王了。”
“可是，我也正是毁于此。”成郡王幽幽地道，“我时常想，我如果平庸些，或者知道韬光养晦，是不是，我和父皇不至于走到今日地步？”
“这不怪你。”顾采薇看他眼中露出的迷茫和受伤，心疼万分。“你对你父皇，是全身心信赖的，所以才在他面前毫无保留，也确实是因为你的光芒太盛，加上有心人可以挑拨，所以才会造成今日之局面。但是霆儿，你要知道，全身心地去信任过，付出过，你问心无愧。而算计、猜疑之人，往往最心累。”
“问心无愧，也会难过。”成郡王道。他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被父皇所逼，可是这只能代表他于道义上无可指摘，却不能代表他心中不难过。
“我明白。可是这种难过，只有时间能冲淡。”顾采薇道，“感情不能收放自如，付出的感情，受过的伤害，都只能靠时间去淡化。霆儿，你马上要站上的那个位置，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你去操心，相信我，很快你就能走出这种情绪。朝中文武百官，大靖万万子民，都需要你投入心力，投入感情。你是你父皇的儿子，而天明以后，你就是天下人之主。你父皇可能于感情之上，让你受伤，因为他即使贵为天子，他也只是一个人，一个随时可能会软弱，会被蛊惑，会犯错误的凡人。但是天下百姓不一样，只要你励精图治，一心为民，就会是民心所向的明君。在小我和大天下之间，我只能劝你，舍小取大。放弃得不到，已经失去的东西，无论那东西曾经有多美好。向前看，无数人的将来，将因你而变。”
成郡王许久没有做声，顾采薇就静静地看着他。
“你其实，不会讲大道理。我讲得，比你好。”成郡王忽然道。
“是。”顾采薇坦然承认，“可是医者不自医，你还是需要，有人给你讲。”
“你有什么打算？”成郡王忽然问道。“你和表舅，想留在京城中还是回边城？”
顾采薇一愣，对上他殷殷期盼的眼神，忽然说不出话来。
要她怎么告诉他，她和宋铎想急流勇退，隐居江南？
她太厌倦朝廷的风雨了，她无比向往小桥流水人家的生活，可是，面对这个十五岁，却要登上大宝，要面临无数风雨的她心疼的孩子，她觉得自己的决定，是那样自私。
“没有想过。”半晌，她含糊其辞道。
成郡王笑笑：“其实，你一点儿都不适合这样的生活。”他何尝不明白她向往的是什么，他很想说，我放你走，放你去过你想要的幸福生活。可是此刻，他不想说，他太贪恋有个人，可以在他身边，听他说话。他和她，都不必顾忌身份、地位，只论感情。
“是啊。”顾采薇笑着道，两人开始怀念起从前一起在李家村的日子，心中都被回忆的美好占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