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可能,他真不愿生为代善之子,只可惜,儿女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
最好搬家后离开大贝勒府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只是没想到硕托这个小子,居然选了块地,和阿玛家紧挨着。
“阿玛……”
女儿的撒娇声令他再度醒过神来,他低头颇为歉疚的看着女儿:“抱歉,你刚刚说什么了?阿玛没听清楚。”
兰豁尔嘟嘴:“没……”
“是阿玛不好,兰豁尔再说一遍吧。”他尽量放柔了语音,只是略带僵硬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笑意。
“我……”兰豁尔吞吞吐吐,“我是说,阿玛何时再娶个福晋回家?”
依萨尔玛所言,阿玛一心在外奔波,家里头没个女人照料打理,连弟弟妹妹们平日里都是托付给萨茵福晋看护较多,她若想有一天从四贝勒家回到自己家里,一则除非四贝勒府添丁,四贝勒府的福晋们忙着照料自己的孩子,二则阿玛娶妻,家中有主母,她方能有机会请辞归家。
岳托自然不可能明白怀里年幼的小格格在动什么样的脑子,只是听得她如此一问,顿时错愕地愣住了,恍惚道:“兰豁尔是想额涅了吗?”
兰豁尔眼眸一暗,碎米般的牙齿轻咬嘴唇,低低应了声:“嗯,额涅病了这么多年,我知道额涅心疼我,怕过了病气给我,所以不愿见我。”
岳托愕然,心头滑过一丝不忍。穆图尔贺产后体虚最终撒手人寰,当年忙于战事,丧礼从简,这孩子也因此被送到了四贝勒府上寄养。这么多年过去了,穆图尔贺过世的消息想来早已有许多人透露给她,可她每每讲起,总是一副额涅还在世的口吻,也不知道她是真不信穆图尔贺已经不在了,还是她在自欺欺人的做着逃避。
岳托叹息一声,犹豫着张口:“兰豁尔,你已经六岁了,有些事你其实应该了解……”
“阿玛!额涅身体不好,你娶个福晋进门替她照顾弟弟妹妹们吧。”她说得极为认真,带着婴儿肥的白嫩小脸此刻显露出与她年纪不符的成熟。
望着兰豁尔精致的五官,愣怔恍惚间,与他记忆中的一道影像渐渐重叠。心中猛然一悸,他晃了晃脑袋,撇去杂念,有些烦躁地夹了夹马腹,加快了奔驰的速度,口中迎风喝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管这些,你且安心在四贝勒家住着,记得不许淘气!”
马一加速跑动,猎猎风声便从耳边刮过,顶风一吹,兰豁尔的眼眸便是一阵酸涩,泪水蓄满眼眶。但只一个瞬间,她已咧了嘴,大声笑道:“阿玛再跑快一些!再跑快一些!”
岳托在她银铃般的催促声中,不禁抛却心头烦恼,豪气顿生,喝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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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岳托休沐,带着兰豁尔上山岗跑马,回转的路上顺手抓了只松鼠送给女儿玩。
兰豁尔一路都是兴致高昂的样子,直到他将她送回四贝勒家门口。门房上早有奴才闻声开了门出来,打着千儿给两人行礼。
兰豁尔颇为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岳托只冲她挥挥手示意她快些进去。
兰豁尔手里抱着松鼠,见阿玛头也不回的上了马,心中酸楚,泪水到底没忍住,顺着两腮滚落下来。她五指捏紧,手心里的松鼠吃痛,吱地叫了一声,一口咬在她手指上。她痛得一缩手,那松鼠已跌落地,嗖地下溜跑,顺着一棵树杆爬了上去,眨眼工夫便没了影。
第七章
兰豁尔委屈地默默流泪,再抬头时,发现门已关上了,眼前只有三三两两疾走忙碌的奴才丫头,可这些个人没有一人在意过她的存在,任由她突兀地一个人站在庭院中。在这个家里她便如同脚下砖缝里穿出的那棵杂草般,因为不起眼,所以只得自生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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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之隔的大门外,岳托骑在马上,却并没有走远。
十步开外,国欢羸弱单薄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侧首望见岳托的那一刻,他竟而冲对方婉约地笑了一笑。
可惜岳托却是冷着一张坚毅的脸孔,眼神冰冷,全然没有半分热度地盯着国欢。他眼眸略转,目光在国欢身畔相扶的那个绿衣妇人身上掠过,顷刻间眼神从冰冷转为凌厉。
松汀不由自主地肩膀缩了下,挽着国欢胳膊的双手下意识地便要松开,却被国欢一把抓住。
国欢的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即使在这种盛夏时节,他身上依旧一丝汗意也无。
松汀低垂了头,耳廓却是情不自禁地染红。
岳托目光犀利地盯着国欢脸上温柔的笑容,只觉得分外刺目,不由出言讥道:“前几日为兄太忙,也没顾得上去吃你的喜酒,这里补上一句恭喜!”他居高临下地坐在马上,也不下马,双手握拳拱了拱手,动作敷衍至极,“恭喜国欢阿哥你……梅开二度。”
国欢神情淡然,对着岳托拱手回礼:“只怪我身子不争气,没法替她张罗大办,倒是委屈她了。”他的语气中带着爱宠惋惜,手心轻轻拍着松汀的手背。“不知岳托台吉何时续弦娶妻?届时分府乔迁,亦可凑成双喜临门了。”
岳托看国欢的态度愈发不顺眼,也不知怎的,脑子一抽,脱口道:“倒是有打算托媒去三姑家提亲,只是不知道三姑舍不舍得将表妹下嫁。”
话一出口,岳托自己都觉得别扭,好在他终于看到国欢云淡风轻的脸上敛了笑意,眸底慢慢笼上一层惊厉。
岳托心情大好,勒马转了个侧,扭身笑道:“就此别过,他日再叙!”也不回望国欢的脸色,扬手挥鞭,纵马疾驰,绝尘而去。
马蹄声渐渐远去,国欢脸色转白,身形微晃,宽绰的街道尽头,那一骑的身影渐渐模糊,他只觉得头晕目眩,一把拽住身旁的松汀,咬牙挤出两个字:“回去!”
松汀慌乱地扶住,只觉得透过单衣下的躯体此刻正如火般滚烫,她心里喊了声糟,忙招呼车上的达春,两人半搂半拖地将国欢弄回家去。
“好端端地怎么又起热了?”达春蹙着眉头将国欢扛上了炕。
松汀忙着铺被子。
国欢摇摇手,气若游丝:“我不要紧。”
松汀眼中含泪:“爷您哪里难受?”
国欢颓然一笑,手指戳了戳心口。
达春慌道:“这是宿疾又发了?奴才这就去找刘建良……”
“不用。”国欢笑着咳了两声,嘴唇发紫。
“爷……”松汀哽咽,潸然泪下。
“达春。”
“奴才在。”达春心里难受,梗着脖子在炕下跪下。
“你起来,我现在只够气力说一遍,你仔细听好了。”
“是。”达春起身,弓背弯腰,凑近国欢。
“开原那边的生意,停了吧。”
达春迟疑道:“爷的意思……是先不走那条道吗?”
国欢摇首:“停了。”
松汀抽泣着补充:“爷是说放弃开原的人手。”
达春惊愕:“放弃?这……我们与汉商的生意往来,有许多都是走的这条道啊。爷,虽说叶赫亡了,可我们的人都不在明面上,走的是私路,与官家无碍。其实真是被上头知道了也无妨。”
他们在账面上早就做足了功夫,账本一真一假,所以即使汗王衙门里派人来查检,凭着那套假账,大汗也不至于眼红孙子这点蝇头小利。
国欢黯然失笑:“那一位既已拿住了我的短处,虽不曾明说,该怎么做的,我还是懂得的。”
松汀哭道:“爷让得还不够多吗?爷,您何必如此委屈自个儿?”
国欢笑道:“你以为我是惧怕他才如此避退容忍?呵……我虽不才,却也不是个轻易便服输的……若是,我的身子能再争些气……”说到此处,神情凄然,眸底闪动着不甘,“若不是……我,岂能放手?”
松汀边哭边端了热水,替国欢擦身:“爷,还是叫刘建良来瞧瞧吧。”
“刘建良可是刘军的侄子,是他……咳咳……”
“爷……”
“罢了,我先歇一会儿,若是不妥,还是找廖御医来。”
国欢虚弱地合上双目,松汀和达春面面相觑,各自忧愁。
廖御医年事已高,去年冬天病了一场,躺了一个春天,到如今虽好转了些,可却已添了双手颤栗的毛病,加之老眼昏花,哪里还能诊得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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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一边,岳托纵马奔了小半个时辰,一口气从城里奔到城外,绕到人烟罕至处跑得大汗淋漓,倒将胸中的一口抑郁之气给发散得一干二净。抬头看看日色,已是金乌西沉,郊外村庄寥寥,浓茂的树丛间隙偶见炊烟轻袅,岳托长啸一声,索性在城外狩猎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黑得彻底看不清射程了,方才勒马返城。
因出了这一身的汗,索性回来时便放缓了教程,行得甚是悠哉。因是错过了饭点,便掏出炒米干粮,在马背上将就着填饱了肚子。岳托到家时已是子夜将过,下马叩门,却是瞧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应声,正困惑间,门里一阵拔闩响动,门里闪出一窈窕身影来,却非家仆奴才,而是妹妹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