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这一薨,各部的冬假便提早结束,上下官员尤其是礼部忙得团团转,顾越也没了时间再来求见展老太太。况且展老太太现在也很忙,每日带着展夫人和谢氏入朝侍祭举哀,经常也不在家中。
这样一来打理家中事务的担子便差不多都转移到了展云端身上,好在她两世为人,跟在谢氏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接手之后,倒也处理得井井有条,颇有章法。
顾越忙里偷闲地写了一封信托江韵送给展云端,信中首先就流言之事向她致歉,表示自己初心不改会负责到底。其次,他已经知道展老太太有意要将展云端另外许人,他会竭尽全力阻止此事,让展云端不必烦忧。纵然最后她真的另嫁他人,他也会将她放在心里一辈子,绝不会怪她。最后,他知道展云端近来操持家务,甚是辛劳,望她善自珍重。
看了这封信,展云端先是欢喜得笑了,笑着笑着却忍不住落下泪来。虽然顾越叫她不必为与他人订亲的事烦忧,但是她完全能想象得到,在这件事情上顾越所感受到的压力和痛苦应该比她更加深重。
江韵也替顾越叹息:“我哥哥说,让他实在不行就带着你私奔好了。结果被他给拒了,说是不想让你为难。”
展云端心头一暖,温暖过后又觉得酸楚,顾越是懂她的,重活一世她最割舍不下的就是骨肉亲情。他宁可自己承受这种痛失所爱的风险,也不愿让她陷入亲情与爱情两难选择的境地。
命里有时终须有,现在的局势正在朝着她预计中发展……她把信收了起来,对江韵道:“请姐姐帮我转告他,等一个合适的时候,我会写回信给他的。”
太皇太后停灵过了三七之后,便要请灵入先陵安葬,展家又须前往送灵,等到送灵回来,堪堪过去了一个月,而展老太太的脸色更不好了,因为在先陵主持祭礼的时候,建德帝当众呕血吐在了地上,连祭礼都没能完成,就被人搀了下去。
二月底的时候,建德帝躺在病榻上下诏,令还在为父守孝的简王世子邹恺预袭王位。五天之后,建德帝驾崩,内阁首辅赵东楼出来主持局面,手捧皇帝遗诏宣布了皇位继承人——正是刚承袭了王位的简王邹恺。
于是,朝廷一面火速派人捧了遗诏去迎邹恺入京登基,一面开始第二轮治丧,众人又跟着再来一回举哀侍祭。与前一次给太皇太后治丧不同,这一次还得另外加上预备新皇登基的一摊子事务,礼部更加忙了个人仰马翻。
顾越虽然忙,但是心情却很是兴奋,他隐约觉得自己崛起的机会要来了。他曾经在德安简王府呆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对邹恺这位新皇的性情喜好已经有了一些了解。
邹恺虽然年少,却很聪明也很有主见,并不是一个可以甘当傀儡任人摆布的人。而先皇无心国事,任由赵东楼把持朝政多年,党羽众多。一朝天子一朝臣,邹恺初登皇位,与赵东楼之间必然会产生权力斗争的矛盾。邹恺会面临着一系列的问题,他需要有人帮他支持他。
在这新旧权力体系的过渡交替之中,朝局必会产生一些动荡,时势造英雄,越是动荡,机会便越多。顾越已经决意要牢牢抓住接下来的机会。
而此时首辅赵东楼没有想到,他亲自帮先皇拟定遗诏又亲自颁布的皇位继承人会在一入城的时候,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第61章 上疏
邹恺入京后登基前的接待路数是在赵东楼的授意下安排的,从东安门入宫,然后到文华殿暂住,可是却被邹恺拒绝了。他出身皇家,再清楚不过这样安排所蕴含的意思,这意味着他是以皇太子的身份进入皇宫,而不是新继任的皇帝。
邹恺很愤怒地拿出堂兄的遗诏,向接待他的官员表示,自己是根据这个来京城继任皇帝的,而不是皇太子,他必须要从正南的天德门入宫进奉天殿,谁若是敢拦他,等着他登基后一定没好果子吃。
可惜这帮官员为了所谓的礼法大义并没有因为他的恐吓而屈服,邹恺无奈,最后放言:要么按他的要求做,要么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皇帝谁爱做谁做。
先皇遗诏已颁,皇位承继岂能儿戏,负责接待邹恺的官员们不由得傻了眼,只得乖乖地按邹恺的要求将他迎了进去。
赵东楼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只当是新皇年少气盛耍性子,付之一笑,似乎并不在意,然而心里却暗暗存了心思,要给邹恺一点顔色看看,让他明白朝堂上当家主事的人究竟是谁。
自邹恺入京,顾越便格外关注有关他的消息,听说入宫时发生的这件事后,他不由得要为邹恺叫一声好。先前那帮人安排的皇太子即位式的路线,他是知道的,料想邹恺不能接受,也提出过异议,只不过实在是人微言轻,根本没人拿他的话当回事,如今这安排果然在邹恺这里吃了瘪,让他在佩服邹恺的同时,更加坚定了要与这位少年天子同声共气的决心。
邹恺登基后的第五天,在赵东楼的授意下,当着满朝文武,礼部尚书程茂上了一道奏疏,洋洋洒洒地数千言引经据典地表达了两点意思,第一点就是,邹恺已经不能再认先前的亲生父母为父母了,他得认先皇建德帝的父母为父母,至于他原来的亲生父母则必须要改称叔父叔母。第二点是,谁若是反对第一点,就可以认定谁是奸臣。
邹恺气坏了:“父母也是可以随意改来改去的吗?!”他堂堂一个皇帝竟然连认谁作父母这种事也要被大臣们安排,这皇帝当得也忒窝囊!
他的怒火被无视了。程茂的礼部尚书并不是吃干饭的,洋洋洒洒几千字也不是白写的,当即各种经书典籍各种示例金句说得邹恺一愣一愣地无言以对。首辅赵东楼不失时机地站出来表示:程尚书说得没错。满朝官员纷纷附和,竟无一人反对。
邹恺算是明白了,首先赵东楼在朝中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其次,以自己的这点水平跟这帮书山文海里爬出来的读书人打嘴仗毫无胜算。
于是,他想到打感情牌试试,退朝之后便请了赵东楼进宫,放下皇帝的架子,恭恭敬敬地以晚辈的口气肯定了赵阁老的功绩,表达了自己认他人为父母是如何地伤心难过,必须要给自己亲生父母一个名份,希望赵东楼能够成全。
赵东楼多年修炼的老狐狸,自然也不会当场表示拒绝,只说他一定会慎重考虑皇帝的意见,与大臣们再商量商量研究研究。然而,一去之后便没了下文。
邹恺气得咬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按自己的意思写了手谕发给内阁,要追封自己亲生父亲为皇帝,封母亲为皇太后,结果直接被内阁给驳了回来。
内阁被赵东楼把持,朝中没有支持自己的大臣,靠自己翻典籍找依据都不知从何找起……十四岁的邹恺陷入了深深的无助和绝望,他娘还想着进京来当皇太后呢,现在连儿子都要弄没了,这叫什么事儿!
展云端一直通过展谦和展诚在密切关注着朝中大事,听说程茂上了这样的一道奏疏后,她立即给顾越写了她曾经说过的回信,只是信的内容却是与儿女私情没有半点关系,而且只有短短十六个字:顺应上意,全力支持,机会难得,切勿畏缩。
前世里邹恺即位后,也曾围绕着他父母的名分问题在朝堂上展开过争论,当时以赵东楼为首是一派,以顾越为首是另一派,此后的十几年里,便是顾越扳倒赵东楼然后自己顺利上位的过程。
然而,前世里顾越不仅是新科探花,顺利入了翰林院,而且还是都察院御史展谦的爱婿,无论地位声望人脉,都比这一世要好得多。所以展云端很担心,他是否还能和前世一样,下定决心做邹恺的马前卒,站到权倾朝野的首辅赵东楼对面去。她的这封信便是鼓励他大胆做出和前世一样的行动。
此时的顾越也早已经看到了那封让皇帝改爹妈的奏疏了,还是他的顶头上司亲自泡制的,近一年来他精研礼经,在他看来,程茂的这封奏疏看似有理有据,实则强词夺理、漏洞百出。
他按捺不住自己对它的蔑视,当晚便费了一整夜的功夫,针对这封奏疏另写了一道上疏。只是在要不要提交给皇帝之时,他有些犹豫了。这道疏一旦交上去,他便是要正式与赵东楼为敌了,一定会遭受到对方的打击报复。
这时,展云端的来信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展云端说得没错,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皇帝正陷于困境之中,这个时候只要有勇气抗住过程中的打压,坚定地站在他那边帮助他,将来一定能获得极其丰厚的回报。
看到顾越的上疏后,邹恺激动得跳了起来,这封奏疏和程茂的那封一样,旁征博引,写得花团锦簇,表达的观点却是完全相反的:邹恺完全没必要认别人做父母,他想给自己的父母上尊号合情合理。
邹恺想起了这个曾经来过简王府的年轻人,当时顾越的才学谈吐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样的奏疏出自顾越之手他一点儿也不惊讶。让他惊讶的是,像顾越这样的人才为什么没有进翰林院,而是在礼部连个正式官职都没有地观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