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能怪李显和李令月多疑,女皇杀了太多人,身为儿女的他们早就没法再信任母亲。
几人跟着上官璎珞走到女皇面前。
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立在高台底下,裴英娘往他身上扫了一眼,是蔡净尘。
她不动声色,接过呼呼大睡的阿鸿,跪坐于女皇身边,捧起襁褓给他看,笑着道:“母亲恕罪,阿鸿实在太能睡了。”
女皇缓缓坐起身,张昌宗退到她身后,帮她捶肩,眼神却四下里乱转,一会儿看看裴英娘,一会儿看看阿鸿。
李显和李令月盯着张昌宗,神色警惕。
冬日天色阴沉,殿中光线昏暗,羊仙姿把灯盏挪到案前。
女皇就着烛火看了看阿鸿,胖乎乎的小婴儿躺在紫地小花瑞锦纹锦缎里酣睡,只露出半张小脸,眉心点了一点朱砂,一望而知是个漂亮的小郎君,她伸手摸摸阿鸿的脸,心平气和道:“这孩子更像你。”
裴英娘笑了笑,“七兄、阿姊他们也这么说。”
女皇靠回榻栏上,目光悠远。一个长得像十七娘的嫡孙,如果李治还在,一定很喜欢这个孩子。
她挥挥手,张昌宗愣了一下,躬身退走。
女皇对上官璎珞道:“请太子过来。”
上官璎珞走下台阶,李旦早就注意这边的动静,很快赶过来,“母亲传唤儿子?”
女皇点点头,看向蔡净尘,“武承嗣呢?”
蔡净尘拱手道:“魏王身体不适,先告退了,请陛下恕罪。”
竟然连一场宫宴都支撑不下去?女皇蹙眉,江山果然注定是要归还李氏的,武家人中根本找不出一个能代替她力挽狂澜的人来,“把武攸暨叫来。”
武攸暨匆匆赶到台阶下。
女皇环顾一周,殿外酒宴仍在继续,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显儿,旦儿,令月,你们是朕的儿子,女儿。”她的目光从李显、李旦、李令月身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到武攸暨身上,“武家诸子是朕的从子从孙,亦和朕血脉相连。朕命你们共为誓文,从此和睦相处,同存共荣。”
大殿内静了一静,只有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不止李显和李令月呆住了,连武攸暨也一头雾水,不明白女皇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女皇低头看着裴英娘,接着道:“十七娘,你既然随朕姓了武,也一起立誓,如果有违誓言,必遭天谴。”
裴英娘干脆应道:“是。”
发个誓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
宴席散后,出了紫微宫,李显和李令月没有回各自的府邸,而是跟着李旦一起回甘露台。
李令月性子急,打发走宫婢,疑惑道:“阿娘……是不是糊涂了?”
她的声音很轻,显然她自己并不认可这个疑问,女皇是何等睿智之人,能把文武百官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女皇,怎么会犯糊涂?
可以这种逼人立誓的法子束缚李旦,实在不像女皇的铁腕风格。
李显搓搓手,还没缓过神,呆了半晌后,茫然道:“阿娘为什么要我们和武家人立下丹书铁券?”
裴英娘看李旦在沉思,没有打扰他,轻声说:“或许女皇想用誓言束缚我们,将来等她百年以后,可以保武家人一命。”
李令月有点不敢相信,丹书铁券之说,不过是朝廷用来恩赏功臣的奖赏罢了,上位者真想反悔的话,易如反掌,只需要扣下一个谋反的罪名,丹书铁券也不顶用。
李显两眼放光,激动道:“这么说,阿娘果真想把皇位传给阿弟?”
李令月悄悄翻个白眼,李旦都把李显接回洛阳了,说明女皇不会再对自己的儿子下手,皇位绝对是李家人的,李显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女皇确立继承人了?
李旦手指微曲,轻叩窗沿,道:“立誓仪式是给天下人看的,武家人没能借着营州之乱挣得任何功勋,母亲这是在警告我。”
他微微一笑,“无事,三日后在万象神宫举行立誓仪式。”
女皇也是凡人,也会担忧身后事。
李显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李旦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当即点头道,“其实这样挺好的,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武家那几个小子忽然闯进我的王府里抓人……”
李令月哼一声,拍拍李显的肩膀,“七兄,你不必怕武家人,谁敢擅闯王府,直接把人绑了,几棍子下去,看谁还敢上门送死。”
她说完和裴英娘交换了一个眼神,相视一笑。
姐妹俩笑得灿烂,李显却觉得有点渗人,抱紧双臂,瑟瑟发抖。听说薛国师就是妹妹和十七娘联手杀的,他当初真是太蠢了,看十七娘好玩,就常常欺负数落她,还好她嫁给阿弟,成了自己的弟媳,肯定不会找自己报仇……
※
三天后,万象神宫。
祭拜过天地后,李旦、李显、李令月、裴英娘和武家诸子走进庄严肃穆的大殿。
殿中燃烧着数百枝儿臂粗细的蜡烛,殿前设香鼎,鼎中焚香,祭物齐备,香烟袅袅。
魏国寺的大和尚亲自主持立誓仪式。
设誓人分成两路纵队,分别由太子李旦和魏王武承嗣打头。
证誓人是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阁老。
李旦身穿一袭黑色锦袍,宽袍大袖,当众立下誓言,发誓日后与武氏诸王、郡主和睦相处,永不触犯。子孙后嗣,世代如此。
武承嗣一瘸一拐走上前,代表武家子侄,同样立下誓言:武氏子弟,和太子、英王、太平公主和睦相处,休戚与共,若有违今日誓言,天打雷劈!
剩下的人按照次序一一上前,完成整个盟誓仪式。
誓言一字字篆刻在铁券上,丹书铁券铁质金字,两券分开,左券颁发给武家人保存,右券藏入宫中,将来需要启用丹书铁券时,只需将两券合在一起,便可以检验真假。
李旦和武承嗣一起将铁券送入紫微宫。
女皇满意道:“记住今日誓言,以后你们或者你们的子孙,必须遵守誓约,不得违反,否则格杀勿论。”
李旦、武承嗣没有犹豫,从容应是。
出了温暖如春的紫微宫,北风裹着雪花拂在脸上,凉意透骨。
武承嗣站在廊前,任飞雪鼓满袍袖,试探着问李旦,“等殿下您即位后,您……您会遵守诺言,放过武家人吗?”
李旦没说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护卫们簇拥着他步下台阶,雪中传来马嘶声。他跨鞍上马,至始至终没有理会武承嗣。
马蹄声渐渐远去,武承嗣闭上眼睛,怆然苦笑。
第228章
红日西沉, 天光渐晚。
早春乍暖还寒时候, 天黑得奇快,裴英娘提笔给王浮写信时, 晚霞漫天,鼓声阵阵,宫婢刚刚点起灯烛。等她写完信再抬起头时, 烛火摇曳,窗前一勾弦月,万点繁星,案几香榻上洒满清冷霜色。
阿鸿会翻身了, 乳娘送他到正房来, 看裴英娘在忙, 没敢打扰, 把他放到一旁的榻床上,怕他摔着,周围塞满锦缎隐囊。
忍冬和半夏蹲坐在榻床边逗阿鸿玩,宫婢们手里拿着拨浪鼓之类能发出响声的玩具, 吸引他的注意力,鼓励他往前爬。
阿鸿望望这个,看看那个,瞪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嘻嘻笑,然后低头啃自己的脚丫子。
宫婢们笑成一团,阿鸿实在太懒了, 乳娘把他放在哪儿,他就乖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偶尔原地蹭几下挪个位置,想让他和其他小郎君一样满地乱爬是不可能的。
他太让人省心了,乳娘根本不需要发愁怎么看住他,而是要想方设法逗他多活动。
忍冬逗了半天,最后不得不主动把拨浪鼓塞到阿鸿手心里,被他那双眼睛盯着看一会儿,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忍不住心软的。
小家伙胖乎乎的,小手倒是挺有劲,抓起拨浪鼓就往嘴巴里塞。
乳娘连忙抢下拨浪鼓,阿鸿营养充足,已经开始长牙齿了,目前只有米粒大小。
裴英娘吹干纸上的墨迹,洗净手,抱起阿鸿掂几下,“大郎又变沉了。”
她头梳垂髻,穿一身家常衣裳,眉目清秀,绿鬓朱颜,抱儿子时,动作还有点生疏,小心翼翼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新奇感觉,就像姐姐在哄弟弟玩。
半夏笑着道:“这是太孙在长身体。”
长身体的皇太孙紧贴着母亲,似乎很高兴,咧开嘴巴笑个不停。
裴英娘心里甜蜜,抓起儿子肉乎乎的小手亲了又亲。母子俩玩了一会儿,很快甜蜜变成负担,半个时辰后,她不得放开儿子,手臂肩膀没一处不酸疼。
她不由得庆幸,幸好阿鸿不闹人,而且宫中有乳娘和一大堆宫婢帮她分担照顾阿鸿的压力。
夜色愈发深了。
李旦肩披如银月色,踏进内殿,裴英娘捶捶手臂,迎上前,解下他的披风,“今天怎么这么晚?”
“张宰相和其他几位阁老联名弹劾张易之,吏部四司的官员和台院的侍御史、大理寺的大理少卿、大理评事寻我商量该怎么应对,要安抚住他们,免不了得费些口舌。”李旦简单说了一下朝堂上的事,拉起裴英娘的手,捏捏手心,“今天做什么了,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