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侍们瑟缩了一下,“王妃,韦妃来了!我们要不要绕道走?”
裴英娘笑了笑,“不必,我正想去找她。”
韦沉香脸色阴沉,怒气冲冲,走到裴英娘面前,“十七娘,你真的以为郎君会一直容忍你,任你无法无天?他脾气好,不代表你能一直嚣张下去!”
她快气疯了,武英娘把她赶出灵堂,这个屈辱她认了。可武英娘竟然得寸进尺,什么都要插手管一管,就这么让武英娘把人带走,她以后还怎么服众?
武英娘和赵观音不一样,赵观音脾气暴躁,心思简单,很好对付。武英娘明明是个行事谨慎、不关己事不张口的人,理应比赵观音知道分寸,韦沉香以为对方不会给自己难堪,结果武英娘却一次次打她的脸,比赵观音难缠多了。
为什么她处处和自己作对?
裴英娘淡笑一声,“陛下忍不忍得了,与我何干?”
韦沉香瞳孔微微收缩,她最大的依仗就是李显,可武英娘不怕李显……阿耶说得对,她动不了武英娘。
“十七娘……”韦沉香忍气吞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柔和,“郎君很看重你,你何苦与我为难?我们两人和平共处,岂不是皆大欢喜?此前的事,怪我行事莽撞,我并非成心冒犯你,如今时局不稳,危机四伏,你我应该携手共渡难关。”
她能屈能伸,既然暂时奈何不了武英娘,不妨先示弱,等到将来李显坐稳皇位,她再和武英娘算账!
裴英娘嗤笑,“这种话也就能骗骗圣人。”
韦沉香咬牙切齿,忍了又忍,冷声道:“你真要把人带走?”
裴英娘抬起眼帘,道:“七个人,一个不能少。”
韦沉香冷笑几声,抬起手,数十个甲士奔上台阶,把裴英娘团团围在中间,“敬酒不吃吃罚酒,相王妃,得罪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一味退让只会被人看轻,武英娘擅闯内宫,她把人扣下,有理有据,大明宫早就改天换地了。
裴英娘嘴角微微一勾,环顾左右。
“王妃,我们不走了……”近侍们瑟瑟发抖,走到裴英娘身后,“我们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该吃的苦吃过了,享的福也享过了,我们也不是什么好人,何苦带累您?不如跟了先帝去,照旧服侍先帝。”
相王妃愿意为他们驻足,他们已经感恩戴德,这辈子,起码没有白活。
裴英娘一哂,拍拍手。
更多甲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如潮水一般,手中长枪齐齐指向韦沉香。
对方人多势众,而且还是此前保护先帝的殿前亲卫,身份贵重,听命于韦沉香的甲士见势不妙,后退至韦沉香身侧。
心腹宫婢劝韦沉香:“娘子,相王妃和先帝父女情深,如今先帝仙逝,相王妃举止癫狂,您还是别和她硬碰硬了,不值得和她计较。”
这话说得巧妙,韦沉香心里好受了一点,没错,武英娘根本是疯了!
“想走?”看出韦沉香气势骤减,裴英娘上前一步,浅笑着说,“我和陛下说过,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打到你真心悔过为止。我这人心眼老实,言出必行,既然韦妃自己撞上来了,总要兑现诺言。”
韦沉香铁青着脸,“你敢?!”
裴英娘笑容满面,挥手让近侍们上前,打人这种事,用不着她亲自出手。
近侍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鼓起勇气:反正没几天好活了,不如趁着临死前好好出口恶气!
韦沉香面色惨白,她刚刚安慰自己武英娘疯了,好让自己的退让显得没那么狼狈,现在她却觉得武英娘是真的疯了!
她转身想逃,郭文泰越众而出,大手按住她,她不停挣扎咒骂,郭文泰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她从来没有这么怕过,讲道理,武英娘不听,她示弱,武英娘不信,她耍狠,武英娘比她更狠……
韦沉香毛骨悚然,汗流浃背,“你疯了!你打了我,郎君不会饶你!”
裴英娘一脸平静,“动手。”
近侍们依次上前,啪啪啪啪,一人一巴掌,掌嘴这种事他们驾轻就熟,动作熟练得很。
韦沉香倒在地上,失声痛哭,此番折辱,她一定要找武英娘讨回来!
“知错了吗?”裴英娘居高临下,俯视韦沉香,“你和圣人说,我故意冤枉你,我今天问你,那日在灵堂前,你到底笑没笑?”
“我没有!”韦沉香泪如雨下。
裴英娘说,“接着打。”
又是一轮巴掌脆响。
露台上风声呼啸,众人噤若寒蝉。
韦沉香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刺破掌心,温热的鲜血从指缝间淌下。
“不承认?”裴英娘抬脚走开,淡淡道,“好,下一次见到我,记得躲远点。”
北风卷起她的衣袖裙角,她缓缓步下玉阶。
背影娇小袅娜。
然而台上、台下的甲士亲卫们,四周躲在暗处看热闹的宫婢们,心头不由生出一股凛然之意。
走出很远后,近侍们艰涩开口,“王妃……您何苦……”
何苦为他们这种人得罪圣人和韦妃!这天下已经是圣人的了!
裴英娘望着远处耸立的宫墙,微微一笑,“你们也觉得我疯了?”
近侍们垂下头。
他们看着相王妃一天天长大,深知她本性温顺,谨小慎微,不是那种得志猖狂、不管不顾的人,可她今天却做出如此莽撞的事……想来想去,近侍们一致认为,相王妃的反常,必定是因为先帝亡故,伤心过度的缘故。
其实裴英娘已经不伤心了。
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世事皆是如此,不能过于沉浸在悲伤当中。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大明宫再没有任何让她留恋的东西。
韦沉香以为李治走了,她失去靠山,会彻底沉寂下去,任人欺辱。
恰好相反,没有顾忌,没有留恋,她反而不必再隐忍。
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她最后回头看一眼伫立在晴空下的含凉殿。
阿父,小十七走了。
第196章
李显看着卫士递到自己跟前的珠花, 张大嘴巴。
这珠花他认得, 十七娘喜欢轻巧精致的首饰, 守孝期间她常常戴这种颜色素淡、样式简单的头饰。
十七娘向来很受内外命妇的追捧,她簪什么花, 第二天, 坊市卖的那种花价格一定会暴涨。她梳什么发式,三四天后, 长安贵妇们立马跟风效仿。
她戴珠花, 命妇们有样学样,佩戴珠花蔚然成风。
十七娘的珠花颜色与众不同, 是一种没法比拟的本色,李显一眼就能认出来。
一人走到李显身前,抬手接过珠花, 挥退卫士,“知道了,你们退下。”
是八郎相王。
卫士们不敢走,犹豫着看向李显。
李显挥挥手, “走吧走吧,你们快走!相王妃想带走谁就带走谁,你们别拦她。”
卫士们躬身告退。
李显神色忐忑,伸手去扯李旦的衣袖, “阿弟……”
李旦往旁边躲了一下,避开李显,把珠花收进袖子里, 淡淡道,“陛下,你想查什么?”
李显感觉到他的生分,颓然道,“我、我只是想摸清宫里的情况,母亲的权力太大了……”
“那你应该从蓬莱宫那边入手,你查阿父身边的人,查不出什么。”李旦扫李显一眼,“是不是韦氏怀疑我、英娘和令月私下里瞒着你扣下阿父的东西,所以才要彻查含凉殿?”
脑袋里嗡的一声,李显脸上涨得通红,“阿弟,我没那样想过!”
“你没有,不代表韦氏没有。你纵容她调查含凉殿的近侍,外人看来,就是如此。”李旦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七兄,母亲绝不满足于当一个手握大权的太后,你要当心她。”
李显怔了怔,追到外边回廊上,“阿弟……”
母亲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可是权倾朝野的皇太后呀!古往今来,哪个太后能像母亲这么风光?
回廊里空荡荡的,风声呼啸,李旦早已经走远。
※
狂风卷起车帘,冰冷的雪花时不时扑进车厢里。
李旦掀开锦帘,出宫的时候天色还好,不知何时忽然落起大雪,天边阴沉。
“落雪了?”裴英娘从他怀里钻出来,伸长脖子往外看。
他低头一笑,捧起她亲几口,手盖到她额头上,奉御刚刚为她诊脉,说她身子虚弱,这种天气要格外注意保暖,不能受凉,“冷不冷?”
裴英娘摇摇头,往李旦怀里缩,她整个人都懒懒的,牛车走得很慢,并不颠簸,不过还是靠着他最舒服。
他马上要去梁山了,之前从洛阳回来得匆忙,没有带行李,相王府倒是留了不少冬天穿的大毛衣裳,再开府库找几匹蜀锦,让绣娘连夜赶制,多裁几件给他带走。
想着想着,她窝在李旦怀里睡着了。
到了隆庆坊,李旦没有叫醒她,牛车直接驶进相王府内院,他解下身上穿的大氅罩住她,抱她下车。
她太轻了,倚在他怀里愈发显得娇小,冬日严寒,得把她养胖点。
雪落得很大,一转眼的工夫,庭院的太湖石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