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性子柔和内敛,绝不会自己提出要求,或许他是在防着她,怕她痛下杀手,所以绝口不提洛阳的事。
他不提,就由她来开口吧。
武承嗣诧异了一下,拱手应喏,“是。”
他奔出含凉殿,叫来心腹随从,“通知洛阳的内应,命他们护送相王和相王妃来京。”
心腹随从迟疑了一下,“郎君,如果这样做,我们的内应就暴露了。”
上阳宫被相王妃清理得干干净净,内应一个都没能逃过。洛阳皇城里仅剩两名内应,潜伏多年,一旦暴露身份,他们在洛阳经营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
武承嗣冷哼一声,“你敢质疑我?”
心腹随从打了个激灵,跪地叩首,“奴不敢。”
见武承嗣没有其他吩咐,也没有要发怒的迹象,他悄悄松口气,爬起身,退出回廊。
大厦将倾,宫里的气氛愁云惨淡,宫人们神情悲伤,痛不欲生,或许是真心为李治伤心,或许是在担忧自己的将来。
武承嗣却觉得心中悸动不已,武家宗祠修缮完毕,所有吉兆祥瑞都预备好了,南方刻有古怪字迹的奇石,长安里坊会冒出甘甜泉水的泉眼,五彩飞鸟将衔来画有武氏头戴冠冕的彩幡,河中冒出古老的铜鼎……
他已经准备好了。
廊外风雪肆虐,雪籽渐渐变成飘飞的雪花,狂风扑进回廊,竹丝灯笼剧烈摇摆,灯火摇曳,随时会化成一缕青烟。
武承嗣负手而立,想起多年前刚刚回到长安时的情景。
十七娘,何苦蹚这浑水,如果当初你答应和我合作,岂会有今天?你明明能猜中姑母的打算,为什么不愿意投效姑母,始终和武家保持距离?
难道就为了所谓的真情?圣人和相王对你好,所以你明知处境危险,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在他们那一边?
能强烈到让人忘却生死荣辱的感情……武承嗣没有感受过。
他爱权力富贵,贪恋锦衣玉食,可以为之抛头颅洒热血。
灯火还是被狂风吹熄了,回廊霎时暗了下来。
武承嗣笑了笑,其实十七娘的选择也并不是很难理解,他们都愿意为各自的追求抛弃其他东西。
他追名逐利,泯灭良知。
十七娘看重亲人,舍身入局,放弃安稳的生活。
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寂静中,遽然响起兵器落地的声音,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廊芜下人影幢幢。
数十个甲士连连后退。
武承嗣皱眉,抓住一个甲士,“怎么回事?”
甲士茫然道:“相王和相王妃闯进来了!”
武承嗣脸色变了变,疾步冲到台阶前。
凛冽的风雪中,身披黑氅的高大男子和裹披风的娇小女子并肩走上玉阶,脚步急促,甲士们不知道该放行还是拦阻,围绕在他们身边,面面相觑。
女子抬起脸,细眉杏眼,剪水秋瞳,昏暗中肌肤发出淡淡的光泽。
她环视一周,眉峰微蹙,轻声道:“让开。”
武承嗣第一次见到裴英娘时,她只是个娇软乖巧的小娘子,如今她贵为相王妃,举手投足间,渐渐有了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这一份不怒自威的凛冽气势并非来自于她身旁的男人,而是她自己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
他们竟然回来了!
没有人往洛阳送信,包括李治和秦岩,除了武太后和被金吾卫从被窝里提溜出来抓进宫的大臣们,没有人知道李治性命垂危。
李旦和裴英娘怎么会回来得这么及时?
甲士们呼吸一窒,迫于裴英娘冰冷的气势,对望一眼,悄悄退开。
太后下令,没有她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含凉殿,相王和相王妃身份特殊……应该可以放行罢?
武承嗣脸色微沉。
李旦和裴英娘直接从他身边经过,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踏进内殿。
他缓缓握拳,沉默一瞬,吩咐身边的随从,“告诉执失云渐,人已经回来了,他随时可以动手。”
十七娘,不要怪我,是你自己主动回来的。
第192章
乍暖还寒时候, 杏花开满枝头,院墙底下一丛丛芭蕉油绿鲜嫩, 阳光滤过肥厚的叶片, 罩下温柔旖旎的淡光。
长安的春日,温暖湿润, 碧空一望无际。
彩衣宫娥们手挽提篮, 来往于杏林花丛之间, 处处是欢声笑语。
一名头梳双鬟髻的宫婢红着脸跑进杏树下,发髻上落满粉艳花瓣, “太子殿下来了!”
轰的一声, 散落在四面八方的宫婢们抬脚迈开步子, 蜂拥而至,把摩羯纹青石条铺就的甬道挤得水泄不通。
太子年轻俊朗, 温文儒雅, 最重要的是太子还年轻,今年才十七岁。而且太子妃王氏虽然出身高贵,但恩宠平常。东宫的其他姬妾身份低微, 太子平易近人,向来不在乎宠姬的家世, 如果能被太子青眼看中, 荣华富贵岂不是唾手可得?
圣人亲自抚养太子殿下长大,眼看太子成婚生子也不肯放太子离宫居住,大臣们一劝再劝,圣人才泪别太子。
太子身居高位, 风华正茂,深受圣人宠爱,来日肯定能继承皇位……宫娥们浮想联翩,心潮澎湃。
花丛后响起一串从容的脚步声,太子正和人说话,嗓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宫娥们低头摘花,眼睛却不约而同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园子里的杏花灿如云霞,几息后,一双皂靴踏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之上,绯红锦袍露出一角缘边,面如冠玉的少年郎分花拨枝而出,唇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眉宇间气质温和,贵气天成。
枝头的杏花依旧开得灿烂,但所有人都被俊雅的少年郎引走注意力,眼神不知不觉跟着他打转。
剑眉星目,锦衣绣袍,眼角眉梢天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缱绻,眼波所及之处,众人无不觉得心头一荡。
宫娥们脸颊红似红烧,明明知道太子殿下并不是在看自己,但总觉得好像太子对自己格外温和。
李治刚从阿耶李世民的寝殿出来。
春日微凉,阿耶担心他生病,想接他回身边住一段辰光。
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坚决不同意,一国之君和太子同住一宫,必定会招来非议,假若李世民有什么不妥,李治这个太子岂不是一辈子都洗不清谋害亲父的嫌疑?
李治都有儿子了,不能再随随便便留宿宫中。
李世民无奈,只能打消主意。
李治哭笑不得,安慰阿耶好久,保证每天让近侍进宫,把他每天的饮食起居详细禀告给他知道,阿耶才舍得放他出宫。
近侍们簇拥着他,满脸堆笑,“殿下,园子里豢养了好多不常见的鸟雀,奴光是记名字就记得头晕脑胀的,那些鸟儿是前些日南边诸道进献的,其中还有几只能学人说话,可招人疼了,您过去看看?”
李治是嫡出幼子,自小备受宠爱,母亲病逝后,他被阿耶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圣宠优渥,即使两位兄长勾心斗角、剑拔弩张的时期,也没人敢给他脸色看。
李泰处心积虑,用了好几年时间和李承乾争斗,而他隔岸观火,不显山不露水,最后关头四两拨千斤,仅仅只用几天时间彻底打败李泰,年仅十五岁被册立为太子,自此,他成为阿耶身边唯一的亲近皇子,再没有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他从来没受过委屈,习惯宫人们卑微讨好的态度,淡淡嗯一声,踏进蓊郁树丛。
一路上香风细细,环配叮当声不绝于耳,美丽娇俏的宫娥们时不时从他身边经过,含羞带怯地偷眼看他,等他看过去,连忙低下头,脖颈修长雪白,欲语还休。
他笑而不语,缓步走过落花纷纷扬扬的杏树林。
袍袖里浸染了花朵芬芳,走出很远后,他身上还有淡淡的花香。
走到长廊前,隐隐可以听到流水般清灵悦耳的脆鸣,廊下挂了一排金丝錾刻鹡鸰杂蜂鸟笼,翠羽红喙的鸟儿们扑腾着翅膀飞上飞下,发出悠扬鸣叫。
李治站在廊下的树荫里,驻足聆听。
宫婢们搬来软榻,铺设几案,他脱屐上廊,盘腿而坐。
内侍跪坐着煽风炉煮茶,滚沸的茶汤里加了酥酪盐巴,水花是浑浊的乳白色。
廊前一汪碧水,莲叶还没长成,水面光滑如镜,风过处,皱起层层涟漪。
对岸的宫婢们趁着春日晴好,聚在篱笆架下打秋千。
秋千荡得高高的,最高的时候几乎和地面平行,眉眼狭长、着窄袖襦、红绿间色裙的年轻女子脚踩木板,手攥粗绳,脚下使力,越荡越高,整座秋千架咯吱咯吱响,差点翻仰。
周围的人不由为她捏一把汗,颤声惊呼。
有人劝女子停下来,她朗声大笑,站在秋千架上睥睨众人,“我赢了!”
笑声豪爽洒脱。
李治凝望对面,痴痴看了半晌,目光平静坦然,“秋千上的女子是什么人?”
近侍眯眼细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答道:“回禀殿下,奴瞧着她眼熟,似乎是武才人。”
他跟随李治多年,光听李治问话的口气就知道殿下在想什么。
圣人偏爱柔顺婉约的女子,武才人刚入宫时因为娇媚活泼,得了一段时日的宠爱,圣人为她赐名“武媚”。因她性情刚硬强势,不符合圣人的喜好,虽然年轻貌美,却早已失宠,和宫人侍婢没什么两样,一个出身一般、小小的才人而已,太子喜欢她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