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侍郎脸色一僵,干笑两声,讪讪道:“一时忘情,请御史担待这一回。”
王浮嘴角微微勾起,皮笑肉不笑。
他目光逡巡,认准人群中一道熟悉的身影,疾步走过去,“执失!”
执失云渐不耐烦和身旁的文臣们应酬,倚着门廊,低头擦拭刀鞘,听到喊声,抬头瞥他一眼,淡淡道:“王御史。”
王浮挤过拥挤的人群,挨到他身边,啧啧道,“这么多人想着尚主,你怎么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怕圣人把永安公主许配给别人?”
王浮怎么说也和执失云渐共过患难,多少能猜到他的心思。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没用的,圣人不会送永安公主去和亲,更不会为了区区几个吐蕃使臣,随意为永安公主指婚。”
太平公主和薛绍自幼一起长大,感情亲厚,成婚是早晚的事,如今不过是提早办婚事罢了。永安公主不一样,她没有爱慕的心上人,圣人不会匆匆送她出嫁。
王浮听执失云渐说得笃定,笑了笑,“我正想劝慰你几句,没想到你比我想得还通透。”他看着满面红光的大臣们,嗤笑一声,“圣人不会这么糊涂,永安公主自己也未必愿意。”
以前的永安公主不显山不露水,看起来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娇弱小娘子。自从前几年,尤其是圣驾从温泉宫返回长安后,她一改昔日低调从事的作风,多次积极献策,大大方方结交朝臣和京中文人,甚至有想插手两国贸易,从中分一杯羹的迹象。
圣人不仅默许,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扶持永安公主的意图已经越来越清晰明了。
永安公主稳扎稳打,初露峥嵘,圣人肯定舍不得放她去和亲,朝臣们也不放心把永安公主送出去帮着壮大吐蕃的实力,永安公主本人更不会甘心离开长安。
只要她不点头,圣人可能拼着和吐蕃交恶的风险,断然拒绝吐蕃使臣的求亲。
王浮还记得圣人那天对他说的话,圣人对永安公主寄予厚望,不会随随便便为她指婚。
“说起来,吐蕃使臣不晓得在哪个旮旯里窝着呢!他们指名想求娶太平公主,未必会想到永安公主身上。”王浮踮起脚,拍拍执失云渐的肩膀,话锋陡然一转,“你别太老实了,虽然圣人自有打算,你也别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啊!现在正是你表现的大好时机!你这小子虽说闷了点,至少表里如一,而且会一身好武艺,肯定比那几个只晓得花天酒地的纨绔强……”
执失云渐眼帘微抬,异于常人的眸子扫一眼廊前挨挨挤挤的众位大臣,不说话。
永安公主会怎么打算,他猜不出来,但他知道圣人会怎么做。
“执失!”秦岩穿过人群,挤到执失云渐和王浮身边,神情有点尴尬,搓搓手,笑嘻嘻道,“今天我阿耶也跑来凑热闹,妄想让我尚主,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关我的事啊!”
他虽说不是什么品行高洁的名士,但绝对重义气,不会在明知道执失云渐仰慕永安公主的前提下,跑来和兄弟抢媳妇!
执失云渐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抬脚走开。
秦岩张大嘴巴,呆了一会儿,沮丧道:“执失生气了?连句客气话都不屑和我说,这是要和我割袍断义?”
他真的毫不知情啊!
王浮翻个白眼,拍拍秦岩,指指大殿的方向,“秦校尉,别自言自语啦,该进殿了。”
原来宦者在殿前唱名,常参官们正一个接一个陆陆续续进殿,执失云渐听到宦者叫到他的名字,才走开的。
宦者领着执失云渐从回廊另一边走了。
列队等着接受召见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王浮浅笑着道:“圣人单独召见执失,裴相公和袁相公的脸色都不好看呐……”
秦岩呼出一口气,拍拍胸脯,只要执失不是一怒之下想和他绝交就好!
他心有余悸,“我得赶紧娶妻,不然下一次不晓得阿耶会看上谁家小娘子。”
万一阿耶看准的小娘子又是哪个兄弟的心上人,他以后还怎么理直气壮去兄弟们家蹭吃蹭喝啊?
第75章
执失云渐跟随宦者走进侧间棋室的时候, 李治和武皇后都在。
帝后二人沉默不语,专心对弈。
房里没有架设冰山盆景降暑, 但仍然凉爽舒适,水晶帘下一炉花萼香, 烟气清芬淡雅。
一只狸花猫悄无声息地窜上软榻, 软垫踩着绿地卷草纹绸缎隐囊, 一跃而起, 趴在棋盘上不肯动了,蓬松的尾巴轻轻一扫, 黑白棋子纷纷掉落。
棋局被打乱了。
武皇后看着散乱一地的棋子,挑挑眉。
李治笑而不语, 往后一靠, 斜倚着隐囊,端起茶盅吃茶。
宫婢们吓了一跳,纷纷放下手中的罗扇, 上前帮忙收拾残局。
狸花猫眯缝着淡绿色的眼睛,低头舔爪子,任宫婢们怎么诱哄,都不挪窝。
宫婢们急得直跺脚。
这时,水晶帘后响起一阵明朗的笑声,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撩起珠帘,帘幕轻启处,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蛾眉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顾盼生辉,巧笑嫣然,“阿奴又调皮了!”
她走到软榻前,俯身抱起狸花猫,狸花猫似乎和她很亲近,仰着脑袋蹭蹭她,嘴里发出娇嫩的喵叫声。
“十七断定我会输?”李治呷一口茶,淡笑道,“阿奴不突然跳出来的话,我说不定已经赢了。”
武皇后笑睨李治一眼,道:“陛下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英娘看陛下快输了,放出阿奴帮陛下解围,陛下不夸她就算了,还埋怨她,我都替英娘委屈。”
裴英娘含笑道:“还是母亲最公道。”
侍立的宫婢们都笑了。
宦者瞅准时机,领着执失云渐走进棋室,躬身道:“大家,执失将军来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扭头看一眼执失云渐,又飞快移开目光。
“英娘跟我来。”
武皇后作势要起来,裴英娘连忙把狸花猫交给宫婢,上前搀扶。
宫婢簇拥着两人离开。
裴英娘从执失云渐身边经过时,目不斜视,淡赭色裙裾扫过摩羯纹金砖,簌簌响。
执失云渐脊背挺直,面无表情。
李治叹了口气,“大郎,你看到了,十七另有打算。”
裴英娘根本不怕吐蕃的求亲。
一来,吐蕃求娶的是李令月。二来,她确信李治和武皇后不会把她嫁给吐蕃赞普。三来,李治和武皇后真同意了,她也能想办法让帝后收回成命。
所以朝中文武正摩拳擦掌想要尚主时,她优哉游哉躲在东阁消暑纳凉,即使她得知吐蕃使臣一行再过几天就要抵达长安,也没有要选驸马嫁人的意思。
“实在不行,我可以出家做女冠。”裴英娘对忧心忡忡的李令月说,“吐蕃使臣总不能硬逼着我还俗吧?”
女道士生活富足,自由自在,不想嫁人的时候,可以用女冠的身份搪塞别人,想嫁人的时候,随时能还俗出嫁。
用出家修道来掩人耳目,李家人可谓是驾轻就熟,经验丰富。
历史上,李治和武皇后就是用太平公主正式出家修道来回绝吐蕃的求亲。
几十年后,李隆基也效仿祖父母,用了这一招。杨玉环原本是寿王妃,和寿王成婚多年,感情融洽。荣宠多年的武惠妃病死后,李隆基感到生活寂寞苦闷,逐渐移情到儿媳妇杨玉环身上,为了达到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目的,一封诏书,送杨玉环出家修道为长辈祈福。然后暗度陈仓,将杨玉环接入宫中册为后妃。
当年李治即位时,坐视武皇后被送入感业寺削发为尼,一方面是因为他根基不稳,受制于长孙无忌。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李治顾忌到武皇后的身份太过敏感,故意迂回。出了家就是世俗之外的人,太宗后宫旧人的身份自然而然会慢慢被人淡忘,此时再接武皇后回宫,阻力肯定会小一些。
总之,作为李治言传身教的学生,裴英娘知道该怎么选择对自己更有利,她不怕朝中大臣风言风语,更不怕吐蕃使臣以势压人。
李令月听完裴英娘的打算,立刻催促她,“那你快去和阿父、阿娘说呀,早点定下来,我好安心。”
裴英娘浑不在意,笑嘻嘻道:“等我戴上黄冠的时候,阿姊把太平观送给我好了!”
李令月早在八岁的时候就出家为女道士了。武皇后为她选定了一处风景优美的园子修建太平观,因为李令月当时不算正式出家,太平观便一直空置着。
李令月挥挥手,“送你,你想要什么,随便拿!”
只要英娘能留在长安,别说是一座太平观,公主府她也愿意让出去!
今天早些时候,裴英娘赶在上朝之前,把出家修道的事和李治说了。
李治没有立即答应。
武皇后倒是对裴英娘的主意很感兴趣,笑说要亲自为她赐号。
李治左右为难,举棋不定。
在他看来,十七嫁给执失云渐,两全其美。但是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谋算,强迫十七顺从他的心意。
刚入宫的十七谨小慎微,对他和皇后言听计从,现在的十七真的把他视作父亲,才会明明白白吐露她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