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他没逼我。”她半晌终于说出话来。
时影的眼神动了一下,似乎有闪电一掠而过,又恢复了无比的深黑。他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一声:“果然,你是自愿的。否则以你的脾气和本事,又有谁能逼你?”
“我……”朱颜心里一冷,想要分辩什么,却又停住。
“如果你后悔了,或者有丝毫的不情愿,现在就告诉我,”虽然是最后一次的争取,时影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别弄得像在苏萨哈鲁那一次一样,等事到临头,又来逃婚。”
“不会的!”仿佛被他这句话刺激到了,她握紧了拳头,大声,“我……我答应过我父王,再不会乱来了!”
时影沉默地看着她,暮色里有风吹来,他全身的白衣微微舞动,整个人却沉静如古井无波,唯有眼神是极亮的,在看着她时几乎能看到心底深处。朱颜虽然知道师父素来恪守承诺,说了不
再对她用读心术便不会再用,但在这一刻,却依旧有被人看穿的胆怯。
然而他停了许久,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你好像真的是有点变了啊……阿颜。你真的从此听话,再不会乱来了吗?”
“是的,”她震了一下,竭力维持着平静,“你以前在苏萨哈鲁,不是教训过我么?身为赤之一族郡主,既然平时受子民供养,锦衣玉食,享尽万人之上的福分——那么参与家族联姻这种事,也是理所应当的尽责……”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停住了。
时影默默地听着,眼里掠过一丝苦笑——是的,这些话,都是当日他教训她时亲口说过的,如今从她嘴里原样说出来,几乎有一种刻骨的讽刺。那时候他恨铁不成钢,如今她成长了、懂事了,学会考虑大局了,他难道不应该赞赏有加吗?
“既然你都想定了,那就好。”许久,他终于开了口,“我……也放心了。”
“嗯。”她垂下了头去,声音很轻:“多谢师父关心。”
那一声师父令他微微震了震,忽然正色道:“以后就不要再叫我师父了,你从来都不是九嶷神庙的正式弟子。现在你应该叫皇太子殿下——再过一阵子,就应该叫帝君了。”
“……”她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却已经再不看她,拂袖转身,只淡淡留下了一句话:“好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明天
来赤王府的时候,你可以不必出来迎接。”
时影抬起了手。天空里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响,绿荫深处有一只雪白的鹞鹰飞来。时影跃上了重明神鸟,眼神里有无数复杂的情绪,却终究化为沉默。
“按你的想法好好去的生活吧。”时影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变得温和,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再见,阿颜。”
朱颜看着他转身,心里大痛,却说不出话来。
“等一下,我还有一个问题要……”在他离开的那一瞬,朱颜忽地想起了还要问时雨的事情,却已经来不及了——重明神鸟展翅飞去,转瞬在暮色里变成目力不能及的小小一点。
时雨呢?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你做的?
然而,她曾经想过要帮雪莺问的这个问题、却终究没来得及问出口。
第四十章 弃子
然而,朱颜没有听从他的劝告。第二日,当新皇太子莅临赤王府行宫、代替帝君前来赏赐藩王时,她也跟着父母走了出来。
她没想到他这一次他来时的阵仗会那么大,赤王夫妇双双出来迎接,三呼万岁、叩首谢恩,而她怔怔地看着阖府上下乌压压一片人头,心里一阵阵的别扭,站在那里似乎僵硬一般地动也不动。
一边的盛嬷嬷焦急地扯了扯她,低声:“郡主,还不跪下?”
她愣了一下,忽然间明白了过来。昨天他让她不必出来,就是不想让她看到这一幕吧?——如今他已经是空桑的皇太子,未来的帝君。君臣大纲,贵贱有别。只要一见面,她的父母要向他下跪,她也要向他下跪!
他们之间,已经如同云泥一般遥不可及。
念及这一点,她心里便如同雷击一样震动,意识一片空白。
在一片匍匐的人群中,只有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站着的。而时影只是淡然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任何表示,抬起手,令赤王一家平身。
新皇太子按照礼节,向赤王宣示空桑帝君的恩宠:一箱箱的贺礼依次打开,无数的珍宝,无数的赏赐,耀眼夺目。唱礼官不停地报着名字,府里的侍女们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呼。
然而,朱颜在一边看着,眼神却是淡淡的。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买下她一生自由的出价而已……
御赐的贺礼交付完毕,
时影坐下来和赤王夫妇略略寒暄了几句,便切入了正题,径直提问:“不知大婚的时间定下来了没有?白赤两族的长子长女联姻,关系重大,到时候,我会替帝君前来主持。”
朱颜猛然一震,几乎将手里的茶盏跌落。
他……他来主持?为什么是他?他……他怎么会答应这种事的?!她震惊莫名地看向他,然而皇太子只是转头看着赤王,并没有分心看上她一眼。
“多谢帝君和皇太子殿下的隆恩!”赤王谢过了恩,恭恭敬敬地回禀,“婚礼的日期已经择好了,只是尚要和白王商议——等一旦定下来,便立刻知会皇太子。”
时影神色不动,淡淡:“目下是云荒非常时期,大约要办得仓促一些了,未免有些委屈了朱颜郡主。”
说到这里,他终于看了朱颜一眼,眼神却是平静无波。
她心里一跳,只觉得手指发抖得几乎拿不住茶盏。耳边却听父王笑道:“这些繁文缛节,其实并不重要。古人战时还有阵前成亲的呢。”
双方絮絮谈了几句其他的,赤王妃眼看大家谈得入港,便在一旁笑着开了口:“婚娶乃是大事——帝君龙体不安,大约也急着想看到皇太子殿下大婚吧?不知皇太子妃的册立、殿下如今心里可有人选?”
皇太子妃?朱颜又是一震,这次茶盏从手里直接落了下去。
时影也没有看她一眼,手指却在袍袖底下无声无息地迅速一
划——刹那间,那个快要掉落在地面的茶盏瞬地反向飞起,唰地一声又回到了她的手中,竟是一滴水都不曾溅出!
这一瞬间的变化,满堂无人知晓,他更是连看也没看她一眼。朱颜惊疑不定地握着茶盏,心里七上八下,却只听时影淡淡地开了口,气定神闲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两天之后,在下会去一趟白王府邸,和白王商量此事——按惯例,应该就在白王四位未出嫁的女儿之中选一个吧。”
“白王的千金个个美貌贤淑,足以母仪天下,”赤王笑着开口,“祝皇太子殿下早日得配佳偶,云荒也好共享喜庆。”
“多谢赤王吉言。”时影微微一笑,放下茶盏,起身告退。
在最后一刻,他的眼神淡淡地扫过她,神色不动。朱颜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这一次的见面,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她只能旁观着,听着他和自己父母的应酬寒暄,就如同看着陌生人一样。
咫尺天涯,再会无期。
“恭送皇太子殿下!”当他离开的时候,再一次地、赤王府所有的人都匍匐下跪,只有朱颜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师父他……他要娶妻了?是啊,他已经再也不是九嶷神庙的大神官了,作为帝君唯一的继承人、空桑的皇太子,他必然是要娶妻的,而且必须要从白之一族的王室里选取皇太子妃。
一切都理所应当。可是
……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得这么快?快得简直不真实,完全令人无法接受——就像是昨日他刚刚在她怀里死去,今日却忽然变换了一个身份、重新来到这个世间一样!
是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还是她忘记了?
“郡主,你还不快……”盛嬷嬷看到郡主又在那里发呆,忍不住焦急地抬起手,想扯住她的衣襟让她一起下跪——
然而朱颜微微甩了一下袖子,只是一瞬,整个人就忽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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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匹装饰华丽的骏马,拉着描金绘彩的皇家马车,停在了王府门口。车上有着银色的双翼,是空桑帝王之血的皇室徽章。等时影坐入马车,大内侍从便从外面关上了门,拉上了帘子。车内华丽宽敞,并无一个侍从。然而,帘子刚一合上,却又微微动了一动。
时影端坐在车内,蹙了蹙眉头,忽然对着虚空开了口:“你跟来做什么?”
“啊……”马车里空无一人,却有一个声音低低地开口,似乎带着一丝懊恼,“你……你看出来了?”
密闭的车厢里似乎有风微微掠过,旋转着落地。唰地一声,一个人影从半空现了形,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正是赤王府的小郡主。
“像你说的,如果同时施用隐身术和缩地术,就能出现新的术法,”朱颜回顾了一下自己方才瞬间的身手,语气里有一丝得意,“刚才这个术,连我父王都没看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