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当地,孙儿是不得不为之……”
陆烁也看向袁仲道,一双眼睛圆睁着,在烛光映衬下,那眼睛里仿佛装了一条星河,亮亮的,闪闪的。
“……再者,孙儿做事危险,您做事岂不是更危险?”
这话显得有些大逆不道,尽管陆烁以一种平和的语气说出,但其中的指责之意,却不是一个晚辈该对长辈说的。
袁仲道却不以为杵,反而仰头大笑了两声。
这笑声着实突兀,却缓解了祖孙二人之间略显尴尬的气氛。
“你说的不错!确实是危险!”
袁仲道倒没有否认,而是顺着他的话头说道:“不过正像你所说,我亦是不得不为之……”
闻此陆烁摇了摇头,亮晶晶的眼里盛满了不解。
“不得不为之也分很多种,咱们二人之间自然是不同的……”
一个是为祛除危险而以身涉险,一个却是主动将危险揽在身上、将全家人的性命都放置在无形的铡刀下,怎会一样?
想到这里,陆烁看着袁仲道的眼神愈发坚定起来,似乎袁仲道不给个合理的解释,他就不会罢休一样。
在陆烁长久的注视之下,袁仲道终于败下阵来。
他摇摇头,摸着胡子低低笑了两声。
“人这一辈子,总会冲动几回,为人处世,哪能事事都去考虑危不危险,有时只需要一个细小的理由,一种不同寻常的心境,事情就这样做成了……”
袁仲道声音低回,目光悠远,显然已经沉浸在回忆当中。
闻此陆烁却眨了眨眼,更加的困惑。
一种心境,一时冲动?
彼时袁仲道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又怎会犯这种一时冲动之祸?
不过是托辞罢了!陆烁想到。
这么说袁仲道是明知不可而为之了……
难不成他与魏府有什么渊源不成?
陆烁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了出来。
袁仲道摸着胡子,久久才道:“自然是有些渊源……”
说罢他沉思片刻,才回神不疾不徐地向陆烁道来。
室内檀香深重,余烟袅袅,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陆烁盘腿静坐在袁仲道对面,沉默着听袁仲道将此事细细道来,其间或是凝眉或是舒展面容,情绪波折不断。
原来事情与他料想的差不多,却又有些不同。
相同的是,卫钊与薛宁确实是兄弟两人,且一庶出一嫡出,都是魏家嫡枝子孙。
但出人预料的事情也多。
例如他们二人虽是兄弟,却是间隔六年才被分别送到袁仲道面前来的,且来之前二人竟然根本就不相识,更是从未见过面。
“……不认识?”
听到这里,陆烁面上的震惊再也掩盖不住,目瞪口呆的看着袁仲道,久久说不出话来。
“是啊!”
袁仲道点点头,眉头也紧跟着皱了起来。
“……卫钊是元封十五年时被送上山来的,那时他小小的一个人,面目饥黄,身形消瘦,看着着实是可怜……当时魏家的一个忠仆将他带上山来,只说是魏家最后一点血脉,不求闻达于诸侯,也不求富贵于锦绣堆里的贵家公子哥,只要能隐姓埋名、安然长大就好……”
说到这里袁仲道摇了摇头。
陆烁听此却冷笑两声。
隐姓埋名?安然长大?
或许初始时这管家确实是这个打算,但当晋王要求卫钊在低调中出色时,这味道就已经全然变了。
卫钊越是出色,越是显得袁仲道、显得袁家对他看重。
眼下不显,但依照晋王的野心,或许未来某一日,当卫钊的身份不得不、甚至说是顺势暴露于人前时,这份“看重”就有了他的用途、有了意义,袁家与魏家、与晋王就真切的绑在了一起。
袁家为官的不多,门生故吏却遍布大齐,这个势力,于尊儒重道的大齐来说,并不比千军万马差上多少。
自古师生之谊绝胜亲情,甚至有时要强过父子天伦!只要袁仲道与卫钊一日不解除师徒关系,这二人的情谊就是实打实的亲厚。
倚恩索恩,如同钝刀子割人,一边做着以怨报德的事一边又想掩饰的繁花似锦,当真是厉害!
以往从外人口中得知的晋王可怜、精明强干的形象,在陆烁心中,一瞬间崩塌了不少。
只是不知道,这主意是晋王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他身边亲信献出来的。
若是前者,想来晋王就是刘邦朱元璋之流,是个热衷兔死狗烹的,阴险且不仁,哪怕再有才干,于臣民来说,尚不如守成之君来的稳妥。
若是后者,有这般奸佞狠辣的谏臣在侧,而晋王却不以为忧反用其道,要么糊涂要么优柔,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明君。
想到这里,陆烁闭了闭眼。
他想起在京师时,与陆昀论道的时光。
那时父子二人就曾避着人悄悄议论过储君人选,虽然有些大逆不道,但晋王却是切切实实被他们考虑过的。
但眼下看来,还是他们了解不够深啊!
袁仲道看着陆烁变幻莫测的脸,没有干预也没有解释,而是继续向下说了起来。
“……至于薛宁,他却是四年前才找来的,初次见他时,我着实是吃了一惊……”
☆、第299章 活埋
吃惊?
陆烁看向袁仲道,神情有一瞬间的茫然。
没等他回神,袁仲道就已解释道:“卫钊跟在我身边读书的那一段时间,我就已将他过往的经历了解了一番,知道他是自幼就被魏家丢在外面的,并未在官府造册……所以说,他虽长得与晋王极像,一看就是亲表兄弟,但因为魏州偏远,且卫钊自小的户籍、亲属三代都做不得假,即便有人查也查不出什么来……我念着跟魏叔同的那点子同窗情谊,也就接纳了他……”
听此陆烁点点头,道:“外公所说的,与卫钊所说一般无二……”
陆烁心里释怀了些。
若是外公因为这个才收留卫钊,那倒无可厚非了。
卫钊虽是魏家子孙,但身份不明,只要没人刻意去针对袁家针对袁仲道,他的身份想暴露都难。
可见外公在做事之前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不过,卫钊与晋王长得像?
陆烁“嘶”的吸了口气。
他没见过晋王,但单看卫钊与薛宁两个,却一点都不像啊!要不然,他也不会相处这么久都看不出两人的关系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自来这亲兄弟长相迥异的多如牛毛,更何况两人又非一母同胞……
陆烁正自疑惑着,袁仲道就已继续说了下去。
他忙打起精神,竖起耳朵仔细去听。
“……原先一切好好地,直到薛宁被晋王的手下护送着上了山……”
袁仲道摇了摇头,面上颇为感慨。
送上了山,然后呢……
继续请求收留?
陆烁眼神闪了闪,将前后事情全都联系在一起,,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说是要让他跟在我身边读书的,只是我如何能答应?他与卫钊身份可不一样……”
想及此事,袁仲道叹了口气。
闻言,陆烁也跟着沉默。
正在这时,袁仲道却转而说起旁的事来。
“…魏家三族的死因,之前猜测众多……我也是四年前才知道,原来这一家竟是叫派去看守的官兵活活埋死在南边儿的……”
“……活埋?”
陆烁猛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不敢置信的看向袁仲道,他嘴唇微微抖动,显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这得多大仇多大怨啊!
竟想出活埋的招来……
还不如一刀结果了痛快!
“不错,就是活埋!”
袁仲道的语气颇为感慨。
“三族上百余人,全都被埋在了岭南道的一处大坑里……官兵死死守了三天三夜,等确定里面的人没气了,这才揭过此事……”
“那薛宁又是为何……”
说到这里,陆烁不由想起薛宁那乖张的性格来。
这样一个人,与此番被活埋的经历着实联系不到一块儿去。
袁仲道叹口气道:“也是他幸运,恰好和他的族叔一起被埋到了碎石下头……头上虽受了伤,但经过三个日夜,好歹留了条性命!”
碎石下头!
碎石间的缝隙比南方湿重的泥土要大得多,也怪不得他能活下来。
“……魏叔同活着的时候,他这嫡孙颇成器,天赋高且为人谦虚上进,倒是个好苗子,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与这事不无关系……”
陆烁点点头,眼睛却盯着油灯上昏暗的灯光看,目光有些迷离。。
被活埋了三天三夜,还要面临全族俱死的绝境,这种刺激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薛宁单单乖张了些,倒还算是好的了!
“不过他这性格也不单单是因为这个……”
袁仲道看陆烁神情疑惑,摆手示意他坐下,继续道:“一半是真,另一半自然是为达目的故意作出来的了……”
陆烁稍稍一想,就知道袁仲道所说的“目的”是什么了。
看来晋王不单单想让卫钊与袁家保持师徒之谊,对薛宁也是同样的打算。
他心里一沉,对晋王的观感愈发不好。
“晋王派人将他送到桃山书院时,见我坚决不答应,就带着薛宁下山了……我原以为他是放弃了,谁料没过几个月,魏州新来的知州家里,就突然冒出个久病初愈的嫡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