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
立场错了是大事。
他越想越心惊,连滚带爬地追上去:“是属下失言,请帝君责罚!”
虞淮像是没听到一般,缓步迈入中庭。
明明一句责备与惩罚都没有说,却将人迫得声嘶力竭,精神几欲崩溃。因为惩罚若是降下了,再重,咬咬牙就可以扛过去。可一个认了错的下属,若是迟迟等不到降下的惩罚,心便一直安不下来,彷徨猜度着,扩大恐惧,折磨着内心。
未知的灾难才是最恐怖的。雨族只是一个边陲的小族,能够得到帝君的庇佑,是他们活下来唯一的可能。
侍从爬着往前,泪流满面,胡乱解释:“是属下一人的过错,请帝君不要迁怒雨族,雨族上下无一不忠心。”
虞淮可以料想得到他会如何:当他走出这扇门,侍从便会因为受不了压力,当着他的面自裁,以保其族不受牵连。
一步,迈出了门槛。
这是迁怒,虞淮心中知道,却无动于衷。
不期然门边跃动着闯进来一片亮丽的颜色,沧笙突然迎面撞上来。在他的意料之外,却没有一丝撞击的力道,好像自发飘然落进了他的怀里,仰头携着盈盈的笑意:“嗳?你出来啦?在屋内磨蹭什么呢?”
而后一歪头,越过他的衣襟,扫到中庭跪着绝望痛哭、满面泪痕的人,手里举着匕首,剑刃朝着自己。
一愣:“这是什么情况,这位小仙……不是受我所托来唤你的人嘛?”
虞淮冷眼看着她,心中一瞬动过太多的念头。杀了她是最直接的,穷奇一族险些被族灭,都是拜她所赐,彼此的仇恨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
心里头恨得滴血,手在袖下握着,却没有果决地发难。
为什么?虞淮不敢细想。
大概是真相带来的仇恨来得太过突然,他还在犹豫,该怎么同她算这些年的帐。
她羊入虎口,身边就带着一个修为在他眼中可以忽略不计的女子。就这样杀了,轻而易举,却不会觉得痛快。明明是有亏欠的人,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过有恃无恐,这才是他最痛恨的一点。
百年和平的契约刚刚才生效,朝令夕改,是君王的大忌。就算要杀,也不该摆在明面上、在这样的场合对她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第78章
虞淮的眉眼冷凝, 即便没有刻意的表现, 沧笙也可以感知到他心情不好。结合院子里头跪着的人的神情,可以想象是发什么了什么不愉快。
“是出了什么事吗?”沧笙再问。
侍从不敢回答, 身上是层层盖下的冷汗,虽然没再继续哭了, 恐惧依然无法凭控制消退, 牙齿颤得嘚嘚地响。
“没什么。”虞淮不着痕迹推开她,面无表情迈出门去:“十日火邢, 一天都不能少。”
火邢, 对雨族来说是最大的煎熬了, 从骨血到精神无一不是璀璨。侍从猛然怔了一下,却感激涕零磕头道谢,磕下头去,久久都爬不起来。
虞淮走在前, 沧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莫名跟在后头。
这时彼此接触不深的陌生便显现出来了, 鉴于诸位上位者的情商普遍不高, 不知人的脾气贸然去哄, 很容易被迁怒,费力又不讨好。沧笙只得一步不离地随着,偶尔走得近了就偷看一眼他的神情,看他有没有缓过来一些。
虞淮去的是宴会的方向,虽然沧笙以为他这个样子去参加为了体现亲民的宴会还不如不去,可她不好劝, 在人先一步落座之后,清了清嗓子,也跟着在旁边坐了下来。
虞淮对她视若罔闻。
沧笙独自坐着,竟然觉得有点尴尬,回过头瞥了月歌一眼求助,月歌朝她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同她传音道:“主上还记得宁帝大发肝火的那一回吧,您不要心急,谁还没个有气性的时候呢?看那侍从都要寻思的模样,八成是犯了大错得罪了帝君。”一顿,表示她对沧笙眼光的赞许,“没这么近瞧过,今日一见帝君的姿容确实不俗,和主上登对极了。”
沧笙被她这么一提,豁然开朗。
沧宁大发肝火那一回,石族之内很多人都有印象,但甚少有人和她一样知道里头的内因。说来那场面和今天沧笙见到的竟然还差不多,顿时就给了她启发。
沧宁到底是个男子,虽然说没有喜欢的姑娘,也没有太强的欲念,可千万年过下来要是没有一点男人特有的问题,那他就枉为男子了。
那天出事,沧笙赶过去的时候,院内面如死灰跪着两个侍从,脸上挂着清泪,大有切腹自杀以谢罪的架势。沧宁就在房间里砸东西,能砸的都往外丢出来砸了,声势不是一般的大。
沧笙迎着飞出来的外套走进屋内,谁想到问了半天,沧宁根本不和她说话。她哄了又哄,从前屋跟到后屋,愣是咬着牙不吱声。
最后还是灌下去几坛酒,沧宁醉得神志不清,竟至于一低头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阿姐,我没脸见人了。”
沧宁不是白灵瑾那样的哭包,但这事发生地早,是在他成年之后没多久的事。
他一哭,沧笙心里只道完了,他难道是被谁欺负了不成。
结果事实难以启齿。沧宁早上起来发觉身体有了变化,不便行动。男人么,正常现象,于是令人抬了凉水进来。
只是泡了许久没见有用,又赶着时间要出门见人,准备自己赶紧解决了,结果那两个侍从冷不丁推门进来……
沧宁的身心受到极大的打击,简直都要一蹶不振。
……
外人还以为这俩侍从犯了什么滔天的罪行,让宁帝发这样大的火,但真实比想象中的还要戏剧,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
沧笙想罢,复偷偷瞄了虞淮一眼。他都这个年纪了,应该不至于和沧宁一样大惊小怪,脸皮薄吧。
不管为什么,现在三家和平,总不能是族间大事。沧笙定了定神,决定主动和他搭话:“嗳,我桌上的葡萄吃完了,你的要吃吗?不吃的话就给我吧,别浪费了。”
虞淮给自己斟酒,像是没听到的形容,但过了一会又开口:“不吃。”
沧笙一听,人好歹还是吱声了,可能心情好一些了吧?于是起身,略略坐过去了一些,够他桌上的葡萄,又歪过头:“挺好吃的,我剥了给你留一点?”
虞淮抿了抿唇,不答,他怎么可能还会再吃她给的东西。
他不吱声,沧笙就当他默认了。干脆坐在他的身侧,开始一本正经剥起葡萄来。
碧玉一般的果肉在盘子上堆积,颗颗玲珑剔透,看着格外惹人垂涎。沧笙一面剥,偶尔会开口同他搭话:“你还在生气吗?”
“……”
“虽然我知道生气是一件很占用情绪的事,可咱们在祥叶城相聚的时间拢共也没几天了,你生他的气,不要对我也不说话嘛。”
“……”
“你……”沧笙还欲再说点什么,那头一位小领主哆哆嗦嗦捧着酒樽,拾级而上。
没办法,她总不好打乱别人的正事,于是当着拨了几颗葡萄在他的碟子里,端着其他的走了。
那小领主是来巴结虞淮的,立场已定,沧笙瞅也不带瞅他一眼。小领主颇有些讪讪,还是朝沧笙这边行了个礼。
第一个来了,就会有第二个,帝君今天格外好说话,敬酒的都喝了,小领主们的一番敬酒辞也从头到尾都耐心听着。
他耐心,沧笙等不得。
这里的酒菜不合她的胃口,只有葡萄能下咽,渐渐无趣起来。
虞淮这样的“平易近人”是有原因的,如今两人的身份对调,他成了帝君,而沧笙成为废帝的消息即便没有传开,威信力度也早远不如他。
沧笙要杀他,必然是为了石族能站在巅峰吧,如果没有他,下一步登上帝位的就该是沧宁了。那么此刻她看到众人已经对他臣服,心中会是怎样的念想呢?呵,可会觉得讽刺与无奈?
虞淮在违心地受了第十杯酒后,耐心到了极限,心里头却很舒畅,忍不住想看她究竟会是怎样的表情。举杯一饮而尽之时,在袖口遮掩下瞄了她一眼。
沧笙安安分分趴在桌上,侧脸枕着自己的手臂,就那样歪头一直看着他。他突然扫来的眸光被她精准捕捉到了,晶亮的眸闪了闪,更要璀璨三分,朝他乐呵呵的笑。
心脏猛地一缩。
那滋味就像是一刀挥空,还来不及失落,匕首便凌空甩来,正中了他的胸膛。
何必要这样?虞淮头疼欲裂。两人本无过深的交际,有恨那就杀了,这才是他一贯的作风。为何还想在她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想要看她自辩或者露出马脚,企图获得所谓的“更多的复仇的快感”?
行为模式越轨而出,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自控了。
虞淮很迷茫,杀伐果断的人,如果连对仇人落刀都要迟疑,那他变成了什么?穷奇一族的牺牲成了什么?
又十多杯过后,帝君微有醉意,不说话,也不再饮酒了,单手支着额头,像是隐有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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